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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岛,
第一炉铁水终于出来了。
众人欢欣鼓舞,从今往后就不怕受制于人了。
当天,一共出了5炉。
其中4炉铁水合格,冷却后被继续加工,炼成熟铁。
不合格的那一炉,就浇筑成了铁轨。
浇筑的方法如下:
陈氏族人先找了一根木头,切削成铁轨模样。
然后寻了一块地面,弄平整。
用力将木模按压下去,直到和地面齐平。
再小心的提出木模,
地面留下的凹槽,在表层涂抹油脂,沙子,放火烧。
待土层基本固定成形,不易坍塌后。
将铁水倒入,
地面的温差,很快冷却凝固。
再用钩子提出浇筑成形的铁轨。
匠人们一口气弄了8个凹槽,并重复以上步骤。
短短一个下午,就完工了。
张满库也混在人群中,亲眼目睹了这神奇的一幕。
心中暗自感叹,这帮粤人技术真牛。
铁厂比码头要高,
所以这段百十米的路要先平整,然后用石磨碾压。
最后铺上石子,三合土,再横着铺设石条。
最终,铺上铁轨。
如何固定,是个难题。
陈氏族人就想了一个办法。
铁水堪堪成形,就用方钢棒在两端各戳到底。
成形后,铁轨的两端就各有一个方形孔。
铺设铁轨的时候,用锤子把方形截面的铁棍砸下去。
如此,就有固定效果了。
相当于长铁钉的作用。
张满库看的如痴如醉,头一次对自己的技术产生了自卑感。
他垂头丧气的回到家,
和老爹诉说了今日见闻,却被狠狠的骂了一通。
“李老爷给你续弦,娶那好人家的闺女,又让你到铁厂当学徒,为个啥?”
老爹压低声音:
“陈氏是外人,咱们老张家是自己人。这技术,当然要掌握在自己人手里,你要认真偷师,全部学会。”
“爹,真的吗?”
“伱个小兔崽子,爹的话都不信了?”
张老爹气的放下筷子,在儿子脑门狠狠的敲了两下。
“咱爷俩都不识字,你待会去找媳妇,你说,她记。把你白天在铁厂看到,听到的,一个字都别漏。”
“哦。”
桌子上,两碗小馄饨,一叠烤饼,还有一条炸的金黄的鱼。
父子俩闷声开饭,各怀心思。
晚上,
张满库把事都告诉了媳妇。
“相公,还是听爹的吧。”
“你也觉得爹说的对?”
“奴家是揣摩着李老爷的心思大抵如此。他待咱们张家不薄,真当自己人。”
“那行,明儿我让狗儿也去。”
“狗儿才5岁,能去铁厂干啥?”
“学技术就要从小开始,他拿个锉刀,帮着打磨吧。”
狗儿,是前面一个老婆生的,
正如名字一样,有一种顽强的生命力。
虽然才5岁,却是天天搬砖。
傍晚时分,自己就到湖里摸鱼虾回来给爷爷做下酒菜。
顺便洗个澡,省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第二天,张满库就把狗儿带着去了铁厂。
送给他一个锤子,一把锉刀。
狗儿欢喜的很,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
这是身份的象征,咱是有正经工作的。
和其他孩子玩耍的时候,捡了山核桃,贝壳啥的。
腰上解下锤子,
咔,如果一锤子不能解决,那就两锤子。
他在铁厂,属于编外人员。
一月拿300枚铜钱。
打杂跑腿,匠人有啥事都喜欢招呼他帮忙。
唯一禁忌是不许靠近高炉20米内。
铁水的温度足有1000多度,一个不小心,就是残废。
几百年后的炼钢厂,伤亡事故都难以避免。
何况这个时代,
已经有一个炉工的脚,被溅出的铁水融了个指头。
杜仁听说后,
让人从府城采购了一批皮衣,皮围裙,皮帽,还有靴子。
至少,能挡住零星的铁水飞溅。
考虑到加工方便,熟铁成形的时候,就尽量做成圆形棒。
李郁很重视模具,
陈老汉和张铁匠合作,选用最好的钢材,在机床上做出了多个模具。
分别用于枪管胚,炮筒胚,刀剑胚,还有米尼弹。
模具,是工业的基础。
精密的模具,意味着可以减少公差,批量生产。
在这个,手工业时代向机器时代过渡的时代,意义重大。
制造火绳枪的技术,目前是成熟的。
待铁厂产能爆发,囤积一批铁锭后,才会尝试弹性钢的制造。
燧发枪枪机,离不开弹簧。
而目前的炮筒胚模具,只有两种,仿制的是轻型火炮。
前段时间,
城守营胡千总来访,和李郁详谈了半天。
老胡在金川前线打过仗,对清军的常见火炮有大体了解。
其中,他印象深刻的是劈山炮。
所谓劈山炮,实际上是一种口径很小的火炮。
整体重量,在50斤到400斤内。
纤细,修长,可以打霰弹,有可以打实心弹。
因为轻便,所以便于布置。
几个人一抬,就能转移了。
在山地战中,压制金川兵的效果不错。
当然了,对付碉楼肯定不行,那得靠重炮。
根据老胡的描述,
李郁敏锐的发现了一个事实。
清军的火炮,在两极分化。
要么是重炮,要么就是很轻型的火炮。
中间威力的,似乎是鸡肋。
重炮攻坚,轻炮杀伤人马。
这个思路,李郁觉得很赞。
其实,
这取决于战争目标。
清军很少进行大规模机动野战。
即使有,对手也缺乏对等的火器投射实力。
多是攻城,或者治安战。
重型火炮的大自重,糟糕的道路情况,使得运输成了难事。
所以大部分军队,除非有明确的攻城需求。
一般不携带重炮行军。
拿破仑,也实践了类似的火炮思想。
赋予了火炮前所未有的机动能力,骑兵拉着炮满场跑。
炮兵艺术,发挥的淋漓尽致。
但是,最后一仗却在拥有大批中型火炮的联军面前,吃了大亏。
因为射程!
因为对手也是纯火器军队。
时也命也。
李郁得出了一个结论,
用兵,要灵活。
吃饭要一口口来,铸炮也是一样。
先从最轻型的劈山炮开始,积累经验。
好的炮胚,是圆柱熟铁实心体,里面没有气泡杂质,分布均匀。
陈厂长非常自信的说,
铸炮的这一炉铁水,是他亲自把关的。
张满库把炮胚牢牢固定在钻床夹具上,开动了钻刀。
钻刀全速转动,炮胚缓缓的靠近。
接触的一刹那,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匠人不时的淋上鲸油,作为工业润滑油。
钻刀陷入炮胚当中,
钻入两寸后,张满库操控着让炮胚缓缓后退。
再次在钻刀淋上鲸油。
窗口微风吹拂,冷却降温。
然后,重复以上动作十次。
终于钻到了预定的深度。
旋出炮膛,查看成果。
膛壁光滑,粗细一致。
也没有气孔的存在,说明铁水质量过关。
“量一下炮膛。”
一个学徒拿起尺子,比了一下。
“师傅,不多不少。”
“接下来,就是炮筒的外部切削,你来。”
张满库站在一侧,不时的提醒着徒弟的动作。
机床宝贵,容不得一丝马虎。
车间外,两个佩刀护卫天天站岗。
这个徒弟也是跟着学了好久,细节烂熟于心,才让他试验的。
炮胚缓缓旋转,外侧靠近镗刀。
多余的部分,像木头刨花一样,打着卷落地。
按照李郁贫乏的科学经验,
火炮外壁的厚度,应该是尾部稍厚,前端稍薄。
如此,既能减重,又能防止炸膛。
火炮尾部膛压最高。
手艺人,眼睛很重要。
张满库只是站在一侧看着,就能大致感觉到尺寸有没有问题。
“师傅,您看行吗?”
“可以,今晚你们几个完成抛光,多余的毛刺打磨干净。”
“哎,好嘞。”
虽然徒弟心里觉得这是多此一举。
稍微有一点毛刺,不影响火炮性能。
但是师傅既然说了,就必须做。
张满库了解李郁的脾性,
他们父子曾经多次出入书房,发现老爷是个讲究细节的人。
次日清晨,
一尊品相完美的劈山炮,出现在了空地上。
杜仁也来了,
这里瞧瞧,那边拍拍。
金属的厚重感,令人安心。
“有多重?”
“称了,80斤。”这个重量,在火炮里算小家伙。
炮架,是木匠临时赶制的。
最简陋的木架,下面有四个木头轮子。
“试炮吧。无关人等,后退50步。”
两个自告奋勇的矿工,在张铁匠的指点下开始试炮。
丝绸包好的黑火药,塞入炮膛。
用杆子捅到底部,然后塞入铁球。
先拿锋利的钢钎,戳破丝绸包。
在尾部的小孔,插入一根长引线。
炮手点燃,然后赶紧后撤。
1秒后,
炮口喷出火光,白烟。
山崖上,腾起烟雾碎石。
“老张,老陈,你们俩可以啊。”杜仁的心情很好,语气亲切。
“杜先生,多试几炮吧。”
“行。”
炮车,往后移动了老远。
几个人又往前推回原位置。
这一次,稍微瞄准了一下。
当然了,是最简单原始的直接目视瞄准。
200米外,
一棵作为靶子的树冠,被砸断了。
众人面露喜色,惊呼神炮。
老张,老陈二人,则是一脸的淡定,尽显大匠的风度。
不过,第五炮的时候。
出了点意外,引线燃尽,却没有炸响。
这让众人一阵纳闷,
“是不是火药受潮了?”
“不是吧。火药我都检查过。”
“那,是不是引线断了。”
“不可能,引线是昨晚我才制作的,检查了无数遍。”
过了一会,依旧没动静了。
一个大胆的炮手才上前查看。
重新插了一根引线,
点燃后,这次成功炸响了。
众人这才如释重负,待炮膛冷却后,查找原因。
然而,
半天也没发现问题,只能记录下来。
次日,
李郁看完了试炮记录后,笑了。
他知道问题的根源在哪儿。
引线太软,没能接触到丝绸药包。
解决方法很简单,
一段鹅毛管,前段斜着剪。
将引线穿入其中,再插入尾部小孔。
如此,就不会有引线接触不到药包的尴尬了。
不要小看了这个隐患。
到了战时,哑火是很打击炮兵信心的。
当然了,
炸膛排第一位,炮兵的终极噩梦。
他在信中反复强调,
铸炮胚的铁水,一定要合格。
不要怕浪费,次品铁水可以用作他用。
比如,
铁制农具,铁球炮弹,甚至是外销铁锭。
思想要灵活点,次品铁锭卖给其他人,赚点银子也是好的。
有几个买家,是造枪炮的。
稍微次一些,他们可以接受。
在这种思想下,每一尊劈山炮都是质量精良的。
一个月,造出了21门。
两种规格的劈山炮,
一种发射2磅炮弹,一种发射3磅炮弹。
都属于绝对的轻型火炮,除了杀伤人马,最多能击毁盾车,木栅栏,木制箭楼。
目前,唯一依赖外购的是,铁矿石。
幸好,产地不算太远。
江宁府旁边的马鞍山铁矿,此地的矿石质量尚可。
从当地私矿主手里,购买铁矿石,再沿着长江运回来。
内河航运,不缺水手。
清月村的人,还有粤人水手,都可以胜任。
李家堡也有几艘自有沙船,目前勉强够用。
只要铁矿石不被卡脖子,西山铁厂就能全速开动。
只可惜,环太湖带没有铁矿的存在。
否则,可以建设一个煤铁复合体。
老胡来了,
是应李郁的邀请,来西山岛参观火炮射击。
10门劈山炮,一字排开。
“李兄弟,这炮真不错。你手底下有能人啊。”
“和你在金川前线见过的相比呢?”
“光看外表,不如你造的。”
老胡俯身,用手掌抚过抛光后的炮筒,没有毛刺坑洼感。
再用眼睛瞅炮膛,更是啧啧称奇。
“开始吧。”
李家堡的众骨干全部到场,
炮兵是临时拼凑的,都是护卫队里挑出来的。
“装药多少?”李郁询问杜仁。
“7两。”
“老胡,7两装药多吗?”
“够了,前线的小炮也就这样。再多,炮兵就不敢放了。”
“1斤吧,我相信陈师傅,张师傅的手艺。”
众人傻眼,
于是现场重新拆开丝绸药包,加量。
不过,炮兵们有些畏惧。
杜仁脸色不好:
“谁点炮,赏银2两。”
然而,这些炮兵还是面面相觑。
这让李郁的脸色有些难看,正要发作。
一年轻汉子分开众人,站了出来:
“我来。”
“我怎么看你有些眼熟?”
“回老爷,上次您来矿山,赏了我一壶酒,一只烤鸡。”
“原来是你啊,胆量可嘉。叫什么?”
“小人钱有胆。”
噗,有人忍不住笑了。
这个名字,取得蛮有意境的。
李郁则是欣慰的说:
“有胆,才配有钱,有好日子过。去吧。”
炮兵们依次装填完毕,插上鹅毛管引线。
然后,一溜烟的跑了。
老胡见李郁脸色不好,安慰说:
“其实绿营炮兵也这样,一般都不放足量火药。”
“那这射程,岂不是打折扣?”
“嘿嘿,你是没见过炸膛,惨哦。”
老胡的思绪,又回到了金川前线做刀牌手的那一次。
前面轰击碉楼的一门火炮,
突然炸膛,2000斤重的炮筒腾空而起,砸在步兵的阵中。
好似,巨石落入番茄筐子。
那惨景,午夜轮回之时,时常是噩梦素材。
钱有胆接过火把,走到第一门炮旁。
依次点燃火炮,步伐轻快。
白烟,依次从炮口喷出。
看起来,非常的壮观。
众人纷纷叫好,钦佩此人的大胆。
李郁也微笑着点头,心想是条汉子。
远处,水面腾起水柱。
目测距离,有5里。
考虑到火炮比湖面要高一些,实际最大射程也就在4里多。
对于不足百斤的劈山炮来说,
非常优秀了。
“老爷,小的幸不辱命。”
“好,我提拔你做炮队队长,好好学,还有机会升。”
“谢谢老爷。”
李郁口授,杜仁记录。
每5门劈山炮,编为一队,任命队长一名。
10队,编为一营。
空缺,就从这些炮兵里挑。
标准是:忠诚,胆大,掌握炮兵知识的。
“老胡,你帮着指点指点。”
“我就没使过炮,火枪刀盾还行。”
“那你手底下有这样的人才吗?在绿营做过炮手的,最好是军官。”
“倒是有一个人选。”
“靠谱吗?”
“此人是我老乡,绿营炮队千总,断了一条腿,回乡务农了。”
“你派个人去,把他找来。就说,让他挣一份饷银。”
“行,只要他没死,肯定愿意来。”
老胡在对待同乡这方面,有情有义。
自从他发达了,把老母妻儿迁出后,就陆续有村里人来投奔。
千里迢迢,寻到他那里。
老胡都尽力帮忙,
年轻的去府城铺子里做个伙计学徒。
年龄大的就在郊区种菜,拉到城里卖。
妇孺就帮着营中洗洗涮涮,拿点铜钱。
就连这些人住的地方,都是在老胡家的地里搭的窝棚。
有他绿营千总的身份镇着,
这些人不至于被寻常的混混,周围的百姓欺负。
突然,
老胡表情凝重,指着湖面说:
“看,那是什么?”
李郁定睛望去,阳光有些碍眼。
远处的湖面,有个黑点。
“是条船。”
老胡也眯起眼睛,嘀咕道:
“来者不善。”
“为何?”
“你没发现吗,他这个角度很刁。”
李郁点点头,
这条船背对着阳光而来,就是为了不让岛上的人太早察觉。
“水匪?”
“不像,倒像是水师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