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
潘老爷子有着敏锐的嗅觉,家业危矣。
府城四四方方,就这么大点面积。
满城,肯定要占据一角,不会低于2成。
西面,
有诸多的官署,还有最繁华的商业区。
满城设在西面的可能性极小。
大概率会在东面选址。
而平江路这一块,就是最好的选择。
富,而不贵!
“贤侄,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
李郁同情的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从他的内心来说,
清廷设满城,有益于造反事业。
这很好理解,
满城落地,苏州百姓民心肯定愤怒、不满。
而一开战,他就可以摧毁眼皮子底下的满城,震慑江南。
理论上,
还可以获得一手情报,对八旗有更深的了解。
抓些俘虏,撬开嘴就行了。
所以,
从他个人的角度来说,甚至是期待满城的。
一骑快马狂奔而来,骑士大喊:
“钦命镶黄旗满洲都统,江苏巡抚,福康安大人到。”
远处,雪雾滚滚。
隆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福康安,来了。
布政使朱珪、知府黄文运,向前两步,跪在雪地:
“恭迎抚台大人。”
身后,200人齐刷刷的跪倒。
福康安摘下避雷针铁盔,又解下面罩,掸去积雪。
“诸位请起,随本官入城吧。”
他甚至没下马,
20几个随从也没下马,
就这么在马上客套了两句,就催马前行了。
一众官绅目瞪口呆,心里mmp。
朱珪叹了口气,对于日后充满了担忧。
就算你血脉高贵,出身不凡,客套也要做一下吧?
然而,
更滑稽的事,在后头。
福康安一行人速度太快,
苏州府欢迎的官吏士绅,大多是坐轿的。
跟不上了。
朱珪坐着一顶绿呢大轿,被颠的头晕脑胀。
黄文运也差不多,帽子都颠掉了。
“停轿。”
李郁恰好路过,
赶紧让出了他的马:“黄大人,你快赶上。”
“好。”
时间紧急,黄文运也顾不得客气,
打马一溜烟地跑了。
留下李郁,在原地捧腹大笑。
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身后,李二狗带着数名护卫过来了。
“瞧清楚了吗?”
“义父放心,我们几个看的真真的。”
“他就是福康安,是皇帝的一柄利剑。你们要牢牢记住他那张脸。”
“义父,什么时候弄他?”
“别急。回去把枪法好好练练。”
李二狗笑的很残忍,露出一口白牙。
一拱手道:
“义父放心,到时候您下令,我保证一枪打爆他的狗头。”
李郁点点头,
转身对着挑选出来的几人说道: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过些天,我会让人给伱们特意打造几杆精准度超高的火枪。”
“属下遵命。”
阊门城墙上,兵丁们目瞪口呆。
几十骑在前面狂奔,几百人在后面跟着跑。
有坐轿子的,有勉强骑马的,有撒丫子跑步的。
仪仗旗帜,歪歪扭扭,
整个队伍,稀稀拉拉,拉的老长。
许多士绅,品级不高的官吏,为了不在巡抚大人面前出丑。
扔掉了轿子,把袍子夹在腰间,
按着帽子,在雪地里狂奔。
口中呼喊:“抚台大人,等等下官。”
如此滑稽的场景,大约是许多人此生未见的。
道前街,
巡抚衙门口,
福康安一行人,齐刷刷下马,摘下头盔。
看门的差点傻了,连忙下跪迎接。
又过了一会,
黄文运骑马赶到,匆匆跑进去。
又过了好一会,大堆人马乱糟糟赶到。
朱珪从轿子里出来,先呕吐了一会,方在下人的搀扶下进去了。
元和知县张有道,
出轿子就摔了个大马趴,狼狈的扶着暖帽进去了。
震泽知县更惨,
奔跑的时候,和常熟知县撞到了一起,俩人头破血流,也互相搀扶着进去了。
读书人就不提了,
一个个像狗一样,喘气,脸色青灰,
额头上冒汗,脚步虚浮。
有几个体质虚弱的,已经倒在了大街上,
被抬去医馆了。
巡抚衙门内,
福康安刚换上棉袍,擦干净了脸。
随从们也是如此,看不出太多的旅途疲惫。
这些人都是跟着他转战帝国数省的八旗精锐,
乃是大清朝当下少有的,未被奢靡风气污染的旗人。
“下官黄文运,拜见抚台大人。”
“请起。”
福康安很傲气,径直就询问了一些他关心的问题。
而对朱珪,也仅仅是稍微客气了一点。
大约,是看在他年龄资历的份上。
论尊卑,
不是我福大爷狂妄,
在座的各位都不配。
接风宴,吃的也不热烈。
因为,福康安总是缺乏笑容,面无表情。
即使是面对同僚下属的吹捧,也是淡淡的点点头。
他极度瞧不上这些庸碌的官僚,
如果能够偷听心声的话,大约是这样的画风:
不装了,福大爷就是瞧不起你们,在座的都是垃圾,都是我大清的蛀虫。
除了吹吹捧捧,吃吃喝喝,你们还会什么?
靠你们,这大清吃枣药丸。
宴席结束,
众人各怀鬼胎,散场回家。
黄文运坐进轿内,冷笑了一声。
他看出来了,这位新任巡抚的成色。
要不了3天,
苏州一府九县,乃至整个江苏都会知道。
朱珪回去后,感慨道:
“福康安如此傲慢,要吃亏的。地方不同于军营,他这一套行不通的。”
亲信则是愤愤不平道:
“老大人休要管他,待看他出丑。”
“老夫倒是无所谓,只要他别拖后月退,误了本省明年的钱粮。”
朱珪离京前,
乾隆叮嘱过他,金川大战消耗太大,得胜后又大肆犒赏有功将士,国库空虚。
到了江苏,一定要督促钱粮。
为朕分忧。
朱珪了解乾隆,乾隆也了解朱珪。
所以,把他放到江苏布政使任上,是给予厚望的。
私下,
户部尚书和珅,也和朱珪聊过,
暗示过他,赏赐了金川有功将士后,户部银库要见底了。
一旦明年再有什么赈灾,河堤工程,
又或者,皇上心心念念的巡游江南,
朝廷的衮衮诸公,就要集体加入丐帮了。
朱珪打死也想不到,
第二天,在巡抚大堂,
福康安第一次召见4品以上官员,就放出了个震天消息。
“本官上任,第一件事是开满城。”
在场的知府,道员立即炸了锅。
尤其是苏州府的官吏,更是惊讶的表情失控。
福康安冷眼瞧着这些人的反应,不耐烦的说道:
“在苏州,设满城。是皇上的意思,也是军机处诸位大人的意思。”
“诸位大人,谁反对?”
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众人面无表情,拱手领命。
“本官再强调几点要求:地段要好,面积要大,城墙要坚固,水井要多,屋子要新。开春后,驻防八旗就会陆续到位。”
黄文运拱手问道:
“抚台大人,苏州驻防八旗,兵额几何?”
“500人左右。加上家眷,当在2000人以内。”
“下官明白了。”
众人各怀心思,离开了巡抚衙门。
耳中还回荡着,福康安的那些话。
“除夕之前,选好址。春节一过,立即腾空屋子。最晚三月初一,满城城墙主体必须竣工。”
“本官喜欢行军法,违抗不从者,军法行事。”
扬州知府,临离开前对黄文运小声说道:
“老黄,你的好日子到头喽。”
黄文运苦笑,无话可说。
设满城,
他的担子最重。
可以预料,他的官声会臭到堪比下水道。
被拆房子的苏州百姓,
肯定天天扎他的小人,诅咒他。
“速速把消息放出去,如此大事,不可瞒着百姓。”
“遵命。”
府衙的差役们,立即化身人形自走大喇叭。
半天能耗一碗茶。
府城炸了,从勾栏瓦肆,到茶楼饭庄,都在热议此事。
所有人的眼神里,
都是恐惧,愤怒,不满。
若不是因为前两次抓捕反清分子的余威震慑,说不得就要有人当场破口大骂了。
今日,不同寻常。
就连黑心的差役们,也没有伺机抓人。
因为,在这件事上,
所有居住在城内的人都是受害者。
无论朝廷怎么宣传,满城是个什么玩意,老百姓都清楚。
在这一点上,
李郁低估了大清的百姓,虽对大事浑浑噩噩,可对涉及自身的事,极度敏感。
他早在半个月前,
就从王神仙那打探到了准确消息,并开始应变。
300两换一个准信,不贵。
今日得空,王神仙也来了李家堡。
俩人一边赏雪,一边喝茶聊天。
“小2000旗人,都从京城迁来吗?”
“一半是京城八旗,还有一半是从各地驻防八旗抽调。”
“这苏州府,要遭殃喽。”
“谁说不是呢。”
俩人的关系,早就不同寻常了。
所以这些吐槽的话,也照样敢当面说。
“胳膊拗不过大腿,再怎么闹,也没用的。”
“哎。”
李郁突然问道:
“皇上何时南巡,可有准信?”
“圣心难测。”
王神仙突然左右观察了一下,确定没人才小声说道:
“李爷,你捐个官儿吧。”
“芝麻官没兴趣,知州知府,怕是朝廷舍不得。”
“我和你说正经的,户部最近穷疯了。监生,不入流的佐杂官,给银子就卖。”
“不是年年都在卖吗?”
“今年不同往年,卖疯了。甘肃那地,光监生就卖了2000个。”
王神仙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李郁。
好熟悉的桥段,
乾隆朝第一案,甘肃窝案?!
于是,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说道:
“我好像听元和知县张有道提过,甘肃捐监,拿这银子救灾去了。”
王神仙噗嗤一笑,眼神轻蔑:
“这里面水深着呢。甘肃藩司那位王大人,厉害着呢。”
见李郁不解,他又解释道:
“甘肃布政使,王亶望,他爹是前江苏巡抚,家世不俗。”
这个名字,李郁很熟悉,
于是装作感兴趣,听王神仙吹牛。
“这位王大人,做事如此大胆。朝廷知道吗?”
“李爷说这话就露怯了。什么是朝廷?谁是朝廷?”
李郁语塞,哑然失笑。
王神仙继续说道:
“所谓朝廷,可大可小。小到一个人,皇上即朝廷。大,也就是军机大臣加六部尚书,都算在内。”
“甘肃的事,朝廷衮衮诸公真无一人知晓?我看未必。”
“朝廷的诸公做事,都讲一个动机,一个收益。”
李郁肃然起敬,
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你的聪明人,一点就透。”
“帮我买几个监生吧,不过不是给我,而是给我的手下。”
王神仙眼神复杂,竖起大拇指:
“李爷,你这人做事是真讲究。”
“人家跟着我混,不就图个出人头地嘛,江湖不是长久事,还是做官儿安稳。”
一口气,买了4个监生名额。
王神仙笑嘻嘻的走了,
回去和他的主子有交代了。
临走前,他赠送了一个情报。
太湖协,以后不归属绿营建制了。
而是归苏州驻防八旗的副都统节制,打破常规。
兵勇,则是满汉各半。
满兵,来自大沽口水师。
汉兵,就地招募。
这条情报,是军机处刚下发到兵部和工部的。
工部,要负责筹建40条战船,
乾隆,是来真的了。
李郁觉得,
绳索距离自己的咽喉,越来越近了。
乾隆这是不信任绿营,让八旗来镇场子。
他觉得,
有些事要加快速度了,以防黑天鹅降临,猝不及防。
西山岛,
众人都在围观水泥试验。
除了李郁,没有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鬼。
10天前,
配比不同水泥,砂石,沙子,各砌了一堵厚墙。
炮兵,推来了几门3磅炮。
众人连忙后退,避免被伤到。
李郁笑道:
“经过战场考验的,才是可靠的。”
“开炮吧。”
隔着100米,直接轰击。
墙壁上碎屑飞溅,十分壮观。
杨云娇在册子上翻阅,
看起来,是添加了小石块的墙最坚固。
其中,
受损最轻微的一堵墙,
水泥,水,沙,石子,重量配比大约是2:1:3:7。
类似后世的硅酸盐水泥。
“老爷,就是它了。”
李郁不露声色,挤出人群,
耳语说道:
“水泥配比,要严格保密。”
“明白,奴家会把配料和砌墙的人分成两波。”
“找一批方言晦涩难懂的,负责配料。比如温州人,胡建人。”
杨云娇忍不住笑了,频频点头。
爷在缺德这方面,向来是遥遥领先。
“在长兴煤矿,三山岛,还有东山团练营区,各建一幢试点。”李郁展开了一张图纸。
匠人们看呆了,
圆形建筑,上面开枪眼,炮口。
美术生的自豪感,不容许任何人提出异议。
李郁大手一挥:
“就这么定了,三层。”
“算了,在西山码头旁边,也来一幢吧。”
这是小日子炮楼的改进版,
砖砌,外层是厚厚的水泥。
最上面一层,可以防止3门短管火炮。
一开炮,震耳欲聋。
还有浓烟滚滚,生存环境非常恶劣。
后来,改进了屋顶天窗。
增加了排烟设计,空气流通更好。
至于说噪音,塞个棉花吧,其他没办法了。
考虑到江南地区多雨,
炮楼的顶部,有坡度设计。
而且,
屋檐向前延伸了一些,这样做的好处是挡雨。
理论上讲,
即使是雨天,一样可以枪炮齐鸣。
水泥的凝固时间较长,
经过测试,发现至少10天,整体结构才算稳定了。
气温骤降,
小水塘已经全部结冰了,虽然说没到坚固能走人的程度。
可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新苏帮,或许应该叫苏帮才最恰当。
毕竟,
漕帮在苏州府,只有一派了。
苏帮的漕船,漕丁全部出动,加上李家堡的自有运输船,还有临时雇佣的民船。
进行了一次规模空前的运煤行动。
船队绵延10几里,一直开进府城。
走盘门水城门,
百姓们啧啧称奇,却不知接下来会面临什么。
短短3天,
气温断崖式下跌,城中水井都结冰了。
就连太湖靠岸区域,也开始结冰。
李郁站在西山岛高处建筑,庆幸他下棋早了一步。
府城过冬的煤饼,蜂窝煤,
这一趟就算送够了。
麾下的几千号人,所需物资也囤够了。
西山岛,是核心,自不必说。
即使是东山团练营区,还有长兴煤矿,米面肉菜都囤了2个月的量。
棉衣,也是人手一件。
在这个时代,棉衣是家庭的重要资产。
一件棉衣的价格,就相当于一户中等人家一月的伙食费。
4000件棉衣,
李郁都有些心疼,太贵了。
虽然说,这其中有1000多人还不算自己嫡系人马。
只是拿自己工钱,给自己挖煤的矿工。
但是他坚信,这些人很快就会被融入的。
“阿仁,长兴县那一摊子,你去管起来。”
“明白。”
“冬季上冻封航,那边没有大将镇守,我不放心。我再给你4个火枪队,1个轻炮队。”
杜仁一身狐皮袍,潇洒地应承了下来。
赶在湖面彻底封冻之前,
他要坐船赶到长兴县,在那里过年。
同行的,还有赵二虎。
杜仁坐在船舱内,
和这位略显拘谨的赵二虎,聊了一会。
这一趟,他带上了妻子。
杜仁对于这样的安排,心知肚明。
他是个聪明人,
一下子就猜透了如此安排的用意。
赵二虎在矿工中,有一定的号召力。
若是王六在,他就是小跟班。
王六不在,矿工们就会拥戴他。
李郁怕万一长兴县有变,杜仁控制不了局面。
故而,将此人塞给了自己。
另外,
矿区有武装150人,刘阿坤那货统领。
再加上自己带来的200火枪兵,足够应变了。
腊月已过半,
然而府城却比往年少了一些祥和气氛,多了一丝阴霾。
因为,
知府衙门贴出了搬迁告示。
将府城的东北角区域,大约占全城五分之一的面积,划成了满城。
其中,也包括平江路。
全城哗然,哭声震天。
普通百姓也好,富家士绅也好,在这件事面前,都是猪狗。
用一位胥吏的话说:
“若是其他事都有缓,有的谈。大清朝嘛,事在人为。”
“但是满城这事,是国//策。”
“死一百人,死一千人,也不会取消。就算全苏州人都死光了,也要推行。”
搬迁告示,贴的遍地都是。
黄文运一脸扭曲,心烦意乱。
福康安也来了,骑马绕了一圈。
差役们瞧着锣,吆喝着,用油漆画出了满城的范围。
凡是红线以内区域,除夕之前必须搬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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