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吏轻声说道:
“昨天,钦差大人派兵封了两淮盐务衙门的账。”
谭沐光嚼着咸咸的老鹅肉,反问道:“这算什么了不起的事?”
胥吏摆摆手:
“老谭,你不是官场中人,不懂这里面的厉害。算了,喝酒喝酒!”
谈话就此结束,
吃喝完毕,又闲聊了1个时辰,听到外面鸣锣吆喝:
“准备开闸喽,船队起锚,各船保持距离,小心碰撞。”
“兄弟,对不住,我得回船上了。”
“老谭,一路顺风,回程咱们再聚聚。”
“必须的!”
回到船上,谭沐光想了想,还是派一人临时下船。
将胥吏所说的“秘密”,转告主公。
至于说其中有什么玄机,就不管了。
江湖中人,确实不理解封账的意义。
而扬州城所有和盐相关的官吏、商贾,此时都惶惶不可终日。
钦差钱峰毫无征兆的,调兵封了两淮盐的所有账册,还抓了相关的书办、师爷。
身穿黄马褂的御前侍卫,亲自站岗。
他这是要不顾大局,掀桌子了!
而李郁知道此事,已经是两天后了。
位于船队后方,临近长江口的巨大水闸,隆隆降下,截住了江水。
(注:长江水位,常年高于运河水位。)
看守闸门的绿营兵,开始敲钟。
听到钟声后,位于船队前方,3里外的一处水闸,开始缓缓升起。
由于水位高差的缘故,河道里的流速很快变的湍急。
船队,在降帆的情况下,依旧航速飞快。
所有水手都举着长篙,站在船舷两侧,紧张严肃。
因为,这会最容易发生撞船。
渡过了狭窄的仪征运河,汇入大运河。
谭沐光终于松了一口气:“升帆。”
身后,一船接着一船的水手接力喊着升帆,将命令传达到最后一艘漕船。
李小五和3个助手,也没闲着。
一张简易地图,终于出炉了。
仪征运河的宽度,深度,水寨分布都标注了出来。
最后,还在角落写下了日期:乾隆四十一年,四月初一。
而很快,他就见识到了漕帮的霸道。
一水手站在船头,大声鸣锣。
前面的商船见了,立马忙不迭的让道,减速。
长长的船队,仿佛是东海龙王驾到,航行在运河最中间。
周边的几艘渔船,也赶紧收起渔网,往岸边躲闪。
“小五爷,怎么样?”
“嗯,头一次跟漕运。有点意思。”
“嘿嘿嘿,咱漕帮的威名是打出来的,从杭州到通州,沿途地头蛇多如牛毛,咱漕帮是一个个摁过去的,不服就打,一年打两次。”
“那若是遇上官船呢?”
“民不与官斗,咱惹不起。”
这位漕帮老水手很实诚,他一路上负责回答李小五的所有疑惑。
他就是一张活地图,运河沿岸的城镇,关卡如数家珍。
几千里外,刘千哈哈大笑。
“准备信鸽,给主公报喜。”
白莲教终于动了,如同地底下冒出来的竹笋一样,密密麻麻。
他很庆幸,没有登岸,否则此刻就被白莲教徒给裹挟,一起造反了。
2天前,钦差行辕的公文抵达湖北布政使手中。
命令本省的漕船,立即起航。
一直积压在汉阳府,汉水段的几百艘漕船,终于等到了开拔的命令。
水手们纷纷上岸补充日用品,起航的消息人尽皆知。
白莲教主洪大昌听闻后,长叹了一口气。
毅然下令起事。
汉阳府的教徒,立刻高举义旗,率先发动。
仅仅800人的先锋,就拿下了全部漕粮,歼灭了附近赶来增援的绿营。
然后,襄阳府的教徒也起事了,一口气拿下了光化,谷城。
郧阳府反而是起事最晚的,但也是规模最大的!
山里钻出来的教徒,很快聚集了上万人。
郧阳镇总兵,率镇标4营围剿,本想攒点战功,结果被士气如虹的白莲大军一战击溃。
总兵狼狈逃入府城,几乎丢失了所有的兵。
郧阳知府大惊失色,城中仅剩城守营,兵力空虚。
洪大昌意气风发,身穿黄袍,站在距离城墙5里之外的坡上,观察敌情。
身后是六位堂主,算是本教的大股东。
“郧阳府,内应何时起事?”
“按照事先约定,明日我们全力攻打北门,他们会打开南门接应大军。”
“好,不过为了麻痹清军,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
“谨遵教主法旨。”
白莲教徒,在城外砍伐树木,打造云梯。
城墙上的清军看的一清二楚,个个紧张。
“郧阳镇,你速去城中招募民壮,协助守城。争取将功赎罪,抵消你的罪过。”
“谢府尊,末将这就去。”
招募民壮也很简单,包两顿饭就行。
粮价飙升,城中吃不饱肚子的大有人在。
知府站在城墙上,看着白莲教掳走了城外汉水停泊的几十艘粮船,心疼的滴血。
那都是他的银子!
本想着,下个月就可以抛出了。
结果这些饿不死的白莲匪,居然不乖乖的躺家里等死,跑出来造反了。
而城中的士绅、米店掌柜们也开始紧张了。
他们是聪明人,意识到了巨大的危机。
用米业会长的话说:
“城破,我等富贵人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若是守城战事僵持不下,官府会征用我们的大米养兵,也是血本无归。”
众人唉声叹气,后悔不已。
只能默默的祈祷,白莲赶紧败亡。
回家后,掌柜的愁眉不展,看着有孕在身的妾。
“老爷,怎么了?”
“城外的穷鬼们造反了。”
“啊?那,那咱府城会不会有事?”
“哼,就凭他们也想进城?等荆州的旗兵来了,他们一个个都要挨刀,杀千刀的。”
一旁伺候的丫鬟春桃,心里在颤抖。
她的娘家可就在城外不远,这遇上兵灾可怎么办?
爹娘,阿弟春寿,可千万不要卷进去,造反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杀头的!
城外,洪大昌遣人竖起了吃粮入教的大旗。
几十船大米,足够他招揽人心了。
城外饥民,纷纷前来求活命。
生存的本能,让他们放弃了一些幻想。
白莲也好,黑莲也罢,顾不得那许多了。
一碗粥下去,起码能多活两天。
洪大昌威风凛凛,在一群武装教徒的簇拥下,站到高处开始了演讲:
“兄弟姐妹们,清廷的末日到了,弥勒佛就要降世了。”
“加入白莲,我们一起推翻这黑暗的官府,建设人间小天堂。有饭同吃,有衣同穿,男人都是兄弟,女人都是姐妹。再也没有什么官老爷,贱民。”
“伱们说,好不好?”
饥民们纷纷叫好。
他继续讲道:
“1斤陈米,已经卖到300文了。1石米,换成铜钱,要用板车来拉。”
“你们说,这是什么世道?”
“老天爷,睁开眼看看这世道吧?”
悲天悯人的洪教主,扑通跪在地上,双手高举,看着天空,热泪横流。
在场的所有人也跟着跪着,高举双手。
突然,一阵闷雷滚过。
隆隆的雷声,让所有人都大为惊诧。
再望向洪教主的眼神,又多了几分狂热。
身穿黄袍的洪教主心中暗喜,莫非自己真的是受命于天?
他慢慢挺直了身体,在无数炙热的眼神注视下,拔出宝剑:
“弥勒降世,白莲兴盛。”
次日,白莲教开始大举攻城。
深得鼓舞的教徒们,抬着云梯疯狂的冲向城墙。
他们都喝了符水,正是疯狂之时。
城墙上,郧阳镇总兵表情扭曲,挥刀大喊:
“开炮,开枪,放箭。”
顿时,枪炮嘶吼声淹没了一切。
不顾伤亡的白莲教徒,将云梯架到了城墙上,开始疯狂攀登。
清军也是搬起石块,往下猛砸。
攻城战是残酷的,尤其是对于缺乏火炮的一方。
有堂主于心不忍,提议道:
“教主,将火枪圣兵调到城下,压制一下清军的火力吧?”
“不。”
洪教主站在一杆明黄大旗下,十分的沉稳。
看着惨烈的城下,表情岿然不动。
突然冒出一句:“多方招募能工巧匠,尤其是能造火炮的,若能主动来投,本教主绝不薄待。”
攻城战持续了半个时辰,清军吃力。
白莲的疯狂、悍不畏死,让清军感受到了一丝恐惧。
郧阳镇总兵亲手戳死了一个爬上城墙的白莲教,看着他后仰,落下城墙。
后面又冒出一个瘦的像骷髅的白莲教徒,嘴里念念有词,眼神瞅着自己,像看食物一般。
举着锅盖踩上城墙!
“去死吧。”
高大的郧阳镇总兵,抽出佩刀,一刀将人劈翻。
这位未曾留下名字的教徒坠落,砸死了下面仰头观察的两个同伴。
慢慢的,一半的清军都集中到了北面城墙。
城中,南面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郧阳镇总兵回头一望,头发根根竖起。
南城墙,竖起了白莲的旗帜。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白莲教徒,正在疯狂的砍杀。
“城破了,城破了。”
一开始只是个把人在喊,后来变成了成百上千的人在喊。
清军崩溃了,所有人都在疯狂的逃离北城墙。
扔掉刀剑,脱去号服,躲进城中民宅,哪怕是能多活一会,也要尽力争取。
大批的白莲教徒,涌入城中。
郧阳府,仅仅1个时辰就失守了。
知府司马尚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跳下城墙自戕。
郧阳镇总兵也没有自刎,而是默默放下了佩刀,跪在了官署门口。
一文一武,左右护法。
白莲教徒们都很鄙视这种贪生怕死之徒。
一人握着血淋淋的佩刀,就想砍死他们。
“且慢。”洪教主阻止了,“将他们暂且收监,待本教主审讯。”
“遵命。”
见有生的希望,知府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膝行:
“下官熟悉本府的一草一木,下官可以带路,带你们去找府库、有钱士绅。”
见洪教主没有反应,
他继续说道:“城里有好些人很狡诈,把银子埋在地底下,下官都知情!”
于是,他获得了带路的机会。
这小子也是个狠角,当场摔了官帽,脱了官袍。
舔着脸撕下一块白布,蒙在额头上。
他看攻城的白莲教徒,很多人这样做的,虽然不理解,可不影响照样学样。
“你叫什么?”
“下官姓司马,名尚。”
“好。若想保命,就要看你的贡献。”
司马知府,疯狂的在府城指路。
他带着大批白莲教徒,先是封存了城中所有府库。
然后是指点了所有士绅家,而且大致估计了财产数量。
这就很牛哔了,没人公开讲过,但是他就能猜得到。
顺手,就指点教徒们拆了几堵墙,挖开了几个花坛,甚至还有池塘底下。
白莲教众人大开眼界,若没有指点,怕是真找不到。
藏的太深了!
接着,就是米店。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下官想为白莲多做点事,赎罪。”
见他如此上路,又很会聊天。
慢慢的,这些白莲教徒把刀收起来了。
收敛了对他的杀心,恶意大减。
忙碌到深夜,司马知府甚至和两个教徒称兄道弟了。
甚至从他们口中了解到了,洪教主的一点小小癖好!
于是,他不顾辛苦,又带着人搜寻了本府的四大美女。
送到大帐内,终于得到了洪教主的认可。
“唔,你就留在帐下,且为一小卒,军前效力吧。”
“谢教主。”
司马知府,成功灵活的改变了身份,成为了光荣的白莲教徒。
头裹白布,脖子挂玉弥勒佛。
将郧阳府所有官吏,士绅挖掘的干干净净。
审讯、拷打、榨干了最后一两银子。
狠人,在哪儿都能吃上饭,哪怕是带血的饭。
白莲教攻占郧阳府后,获得了大量粮食、金银、还有兵器。
又从城中搜罗了100多各类匠人,收入营中,待遇从优。
只可惜,郧阳府缺乏兵工基础。
没人会铸炮,钻枪管都费劲。
司马知府,此时应该叫司马十夫长。
洪教主昨晚新创了一套官职,十夫长是最低一级的军官。
他建议派人去襄阳府,和武昌府搜罗匠人。
此两府都是军事重地,兵工水平高一些。
若是能打下荆州城就更好了,八旗的火炮和作坊都是最好的。
郧阳镇总兵、还有府城官吏40余人,士绅商贾120余人,被押上了刑场。
刑场设在城外,数万百姓前来观看。
先演讲,后杀人,然后施粥,最后是募兵。
一口气,就吸收了3000多青壮。
衣服是五花八门的,能够统一发放的是一根白布带,裹在额头上,作用是敌我识别。
还有一柄长矛。
木棍好找,矛头是提前储备的。
教徒们在深山中,挖铁矿,冶铁,打造了许多的简陋冷兵器。
仅矛头一项储备,就高达10万个。
其余的就是刀盾,库存1万套。
而弓箭,箭矢的产量就很低了,仅有2000张。主要受限于原料。
火器就别提了,只能造三眼铳。
洪教主虽然爱装神弄鬼,动则和天上的各路神仙扯上关系。
但是做事还是很务实的,长矛兵是穷人创业早期的最佳选择,没有之一!
武器,能够给持有者信心。
这是根植在血脉中的dna记忆。
数千青壮,手握长矛,排列整齐,似乎大家都变的信心万丈。
郧阳府(今十堰市),位置在湖北省的西北区域,境内山林密布。
对于帝国的统治者来说,大名鼎鼎!
绰号“流民天堂”。
因为此地处于帝国的腹心内部,可以扼住汉水,山高谷深,易守难攻。
洪武年间,朱元璋曾派兵驱赶山中所有流民,后将此山区封禁。
到了明英宗时期,
郧阳又成了湖广流民的乐园,朝廷再次驱赶,双方爆发了冲突。
数十万流民起义,明军高举屠刀,杀尽了流民。
郧阳府的每一块山水都染尽了鲜血!
后来到了成化年间,走投无路的流民,再次聚集在郧阳山区,人数超过150万。
明廷大为震惊,后反复斟酌,开郧阳府,安置流民,造册纳粮。
才将这个火药桶的引线,给拔掉了。
郧阳府问题,本质上是民生问题。
民为求生而不畏死,刀兵何以阻之
关于何时扯旗造反的争议?作者简单解释一下,纵观历史的多数农民起义,都是撼动朝廷,却无法推翻,最终为他人做嫁衣。这是先行者的无奈宿命,也是历史的必然选择。
因而,李郁竭力要将白莲教推在前面,让他们成为悲壮的先行者,迎接清廷的集火攻击,达到互相被削弱的目的。待清军主力猬集湖北之时,李家军狂飙江南,顺便放一波大的,岂不快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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