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暴雨,来势汹汹。
李郁在帐中,望着雨点大颗砸下然后在地面迅速汇成小溪,隐隐带着血色。
“主公,我们赢了。”
“火器营、西山健锐营是乾隆手里的两把好牌,都折损在了江南,我估计清廷会消停一段时间了。”
“那接下来?”
“打江宁府。”李郁突然亢奋道,“只有打下江宁,我们才算在江南初步站稳了脚跟。”
“孤城一座,属下请命主攻。”
“这雨一下,至少两天不适合作战。你抓紧这段时间,去和军官们商量如何破城吧。”
“遵命。”
林淮生抓起一顶斗笠,冲进了雨幕。
半个时辰,雨势依旧未停,天色渐暗。
这让李郁有些不安,询问亲卫:
“大军的弹药储备在何处?地势高否?”
他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次日清晨,林淮生一脸愤怒的来报,因为猝不及防,损失了3000多斤火药,还有200多袋水泥。
李郁叹了一口气,没有处罚相关人等。
因为昨天忙着作战时,辅兵扛着一箱箱的火药往前线送,能够运转自如就很不容易了。
同时兼顾防水,太难了。
紧接着,赵二虎又来了,哭丧着脸。
李郁立马一激灵:“地道塌了?”
“全塌了,还埋进去4个抢救的弟兄!”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辛苦了,下去好好歇息吧。”
这场大雨,对于江宁城是好消息,至少将柳树湾的大火熄灭了。
李侍尧在总督府拍了桌子,要求彻查城中细作。
“抓人,凡是有嫌疑的统统抓起来。宁可抓错,不可放过。”
江宁府通判小心的问道:
“制台,大狱里怕是关不下。”
“你是蠢猪吗,江宁城这么多宅子,看中哪儿就征用哪儿。这等小事也要请教本督。朝廷要你何用?本督要你何用?”
李侍尧越想越气,干脆走过去抡圆了胳膊,叭的一耳光,把人打的原地旋转一周半,
恶狠狠骂道:
“来人,摘了他的顶戴。这通判的椅子,换条狗在那蹲着,也一样转。”
总督府内,众人噤若寒蝉。
又一次领教了总督大人硬朗的作风,跋扈的工作风格,还有那动则辱骂甚至殴打下属的方式。
这似乎不符合一位封疆大吏的形象。
许多人会觉得,贩夫走卒才会如此画风。
到了封疆这个层次,定然是和风细雨、天天打太极、暗斗频繁,类似沙瑞金斗高育良,绝不轻易撕破脸皮。
大谬!
官场亦是比武场,虽然陈氏太极拳传人颇多,可一样有炮拳传人,而且更令人退避三舍。
咏春是没有的,动作幅度太大!
江宁城往南60里,逃命的京师八旗兵和追杀的兀思买部一样狼狈。
人马蹄子踩进烂泥,举步维艰。
兀思买咒骂了无数遍,最终还是冷静的决定暂且宿营。
待明日天放晴,再追上去。四条腿追两条腿的,优势在我!
而扔掉盔甲军械的八旗兵,则是连夜冒雨逃命。
昨天从战场溃逃时还有800多人,被骑兵追杀后仅剩500多人。
抹黑冒雨逃命很危险,不时有人掉队失踪,估计此时的人数已经不足400人。
富察.明亮没死!
被忠心的亲卫们冒死抢了出来,一路护着逃命。
他那个亲兵队长,一直在骂骂咧咧:
“两白旗那帮狗曰的,把老子准备的十几匹好马都抢走了。他们和咱就不是一条心,还惦记着老主子多尔衮!”
“老话儿说的好,仇恨是代代遗传的,不可能忘的!”
放在平时,这种大逆不道、挑拨八旗团结的话早被制止了。
可今时今日,
没人指责他,都在默默的赶路。
淋着雨,靴子挂在脖子上,拄着长矛当拐棍赶路。泥泞道路,赤脚更便捷。
到了天蒙蒙亮,雨也就基本停了。
亲兵队长一瘸一拐的走到明亮身边,嘀咕了两句,明亮却只是摇摇头。他只能叹了一口气,默默的走开了。
“弟兄们,再加把劲,当涂县不能进,继续往前走。这一仗败了,是我的错,我会向朝廷向皇上请罪。”
话音未落,有人惊恐的指着江面说:
“那是什么?”
明亮抬头,看见了江面上船舷爆闪的火光。
一艘嵇康号战船,追上并且发现了他们,展开了炮击。
“快跑。”
众人一口气跑出2里地,远离了江边,又损失了十几人。
古代行军,一般会尽量沿着江河。
除了用水方便之外,还有一個关键因素:避免迷路!
那艘嵇康号战舰阴魂不散,一直在长江里游弋,只不过因为距离太远没有继续开炮。
这让恐慌的逃兵们被迫远离江边,直到彻底消失在战船水手们的视线里。
缺乏食物,让他们必须停下脚步进入附近的山里寻找可充饥的食物,步伐越来越慢。
当日下午,
李家军的轻骑兵赶到,先锋仅有40余骑。
追上去先放了一轮火枪,然后抽出骑兵长刀劈砍,砍死一百多人,俘虏几十人,其余的彻底跑进了大山。
地势崎岖,骑兵不宜进入。
兀思买干脆令人在此扎下营区,派遣了30多人,徒步携带火枪刀剑进山追杀。
尽可能执行主的军令,不要让一个八旗逃到江北。
他望着巍峨的大山,询问道:
“此地何名?”
“芜湖县,天门山。”
“好山,当赋诗一首。”
兀思买又来了诗兴:“两岸青山对对出,孤帆一片日不来。”
一句诗错了两字,水平依旧在线。
念完了,他遗憾的摇摇头:
“吾觉得,李太白还是不如辛稼轩。你可知为何?”
马夫疑惑道:
“这俩人是我们营的新兵吗?我咋不认识?”
兀思买望着脚下的长江水,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吾乃草原伯牙,江南子期安在?”
李郁重新清点了战场兵力,
江宁之战截止目前,民兵死亡1200余人,第一军团死亡800余人,近卫军团死亡400余人。
另外有1000多号伤员,正在陆续往常州城转运。
总兵力锐减到了4000多,骑兵和水师的损失还未算在内。
因为暑热,拉肚子的水手也在急剧增加。
枪炮损失倒是还好,因为后勤给力,很快都能补上。
“派一个营,拿下安徽当涂县城,坐水师的船溯江而上。顺便派人通知兀思买归建。”
“遵命。”
正说着,突然属下来报:
“后勤供应官,杜大人来了。”
李郁心里一咯噔,连忙让人请进来。
“老杜,出什么事了?”
杜仁屏退左右,低声说道:
“硝石供应跟不上了。此事机密,我不敢托付他人。”
“成品火药还有多少存量?”
“抛开各城池的储备、士兵手里的储备不算,苏州城库存各类火药6万斤,另有2万斤在运输途中,这两日会抵达军营。主公可知,战事截止今日,一共用掉了多少火药?”
“多少?”
“近18万斤。”
李郁立即派人找来了后勤辎重官,开口就问道:
“军中火药库存还有多少?”
“一万五千斤。”
“知道了,下去吧。”
看似数字还挺大,实际上用起来超快。
杜仁立即拿纸算了起来:
“一支燧发射击三十多次,消耗1斤火药。一门12磅炮射击一次,消耗4斤火药。”
“您的一个营火枪齐射5轮,就大约要用掉100斤火药。这还是小数目。”
“这里有300门火炮吧?齐射一轮,就要消耗1000斤火药。”
李郁抬头:“老杜,别说了。”
过了半晌,他又问道:
“硝石怎么突然短缺了?什么原因?”
“天气原因,咱们的硝田产量急剧下降。还有就是咱们之前没打过大仗,严格来讲,江宁之战是第一次大型战役。所以,我们实际上都没意识到大型战争消耗火药的速度是何等恐怖。”
“明白了,此事绝不能外泄。”
“主公放心。”
“江北怎么样?”
“海兰察的800索伦骑兵在仪征集结,同时征集了200艘民船,看样子随时会渡江。不过咱们有战船在南岸提防他们,争取击沉在长江中。”
“一定要小心。”
杜仁在营中吃了一顿饭,就悄然离开了。
对外说法是,为了押船送山地步兵营来前线。
在七子山训练已久的云南横断山民组成的山地步兵营,终于赶到了。
他们的装备,衣着都透露着格格不入。灰色黑色的衣服,奇形怪状的短刀,草鞋,甚至是赤脚。
弓、弩、吹箭、短手铳都有人装备着。
队列也不太整齐,许多人脸色不好,晕船。进入营地后就是呼呼大睡。
一场大雨,让炎热的气温稍微降低。
江宁城百姓终于体会到了战争的阴霾。
“京师八旗援兵,一战尽没”的小道消息,传的沸沸扬扬。不知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但是所有人都在自发成为传播链条的一环。
米价,应声上涨。
所有人都陷入了疯狂,加入排队购米的序列。
李侍尧站在城墙上俯瞰这一幕,只觉得后背发凉,他总觉得似曾相识。
琢磨了许久,才焕然大悟。
这不就我亲爷爷李永芳的手笔吗?
李永芳当年投靠老奴后,每逢攻城,必先派细作潜入城中。杀人,收买,纵火,散布谣言,无所不用其极!
他闭上眼睛,隐约产生了一种幻觉,100多年前,爷爷李永芳开了一枪,100多年后,这颗子弹击中了自己的后背。
江南贼酋,也姓李。
难道是有什么隐情吗?
回到总督府,他把族谱翻了出来。
想寻找祖上是否有那么一脉,曾经在江南生存过?这么优秀的细作手法,不是亲戚关系,说出去谁信呐。
“制台,出大事了。”
“何事慌慌张张。”
总督府的属官,气急败坏指着城外:
“贼兵把京师八旗的首级和盔甲旗帜都拉到正阳门外了,城墙守军军心浮动”
又有属官大声来报:
“朝阳门,水西们,神策门,皆有贼兵立起竖杆,悬挂八旗将士盔甲首级。”
李侍尧脸色铁青,气急败坏的骑马冲上城墙。
江宁城墙厚宽,可直接骑马奔跑。
到了朝阳门,他没有下马就看到了城外那嚣张的一幕。
十几个竖杆上,悬挂首级!旁边是各色八旗旗帜,造假一时都造不出这么多种颜色。被打烂的盔甲,就直接摊在地面。
有嚣张的贼兵大喊:
“瞧瞧,斩首京师八旗1万级。江宁城降否?派人来谈谈条件吧。”
李侍尧咬着牙,说道:
“开炮。”
“制台?”
啪,挨了一鞭子。
“本督让你开炮,你要扛军法吗?”
轰轰,几门火炮陆续轰鸣。当然了,肯定打不着,只是表明一种态度而已。
城下的李家军赶紧后退1里,不和疯子计较。
江宁城中,恐慌已经压制不住了。
刘千只是开了个头,后面就无需发力了。
城墙协防的民壮,起码有上千人目睹了城外悬挂的首级。
他们把消息告诉家人,家人又传播给邻居。以至于江宁城的狗都知道援兵没了。
高老爷府上,
一群商人聚集在屋子里,神情复杂。
“米价涨疯了,老夫很开心。战事急转直下,老夫很不开心。诸位,你们说这江宁城还、还能守得住吗?”
刘千心虚,赶紧大声说道:
“江宁是东南第一坚城,又有驻防八旗精锐,定然固若金汤。”
高老爷苦笑,摆摆手:
“老弟,在座的都是自己人。吊驻防八旗,是个什么德行?旁人不知道,咱还不知道吗?”
有人立即苦笑道:
“旗丁当中能打的最多一半。其他的早就烂透了,除了搞银子逛窑子,他们算个屁战兵。”
还有人补充道:
“我和好几个旗人关系不错,是生意上的伙伴。他们呐,拳脚未必打的过我手底下的护院。但如果用火器守城,可能还行。”
刘千斟酌了一会,说道:
“我是这么想的,先狠狠的搞银子,这城即使守不住,也不至于这么快失守。留给咱们的时间很宝贵。”
“等咱们捞足了银子,然后就想办法出城。诸位也看见了,贼兵没有困死江宁,小股人出的去。”
“咱是商人,去哪儿不能做生意?朝廷的事,咱们不掺和,咱们就认准一个理,天底下什么事都有个价码。”
高老爷兴奋的把茶碗往桌上一顿:
“说的好。拿银子砸,砸城门守将,砸封锁长江的贼兵,砸出一条天堑通途。我就不信了,这天底下还有银子砸不出来的路子?”
有商人眉头紧锁,问道:
“可咱们的身家怎么带出城?总不能逃到江北,做个穷鬼吧?”
“宅子、店铺没办法。至于说浮财,还是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
“天成元票号承诺,城内存银,江北取现银。”
“他们真敢??”
“晋商自古胆大,做他人不敢涉足之行业。他们有什么不敢的?”
“这手续费?”
高老爷竖起三根手指。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不过随即又点点头。
三成!值!
大不了,米价再涨一涨嘛。
不!柴米油盐,布匹盐巴药材煤炭全部给我涨价,涨6成!
6成黑吗?
实际上一点都没进入自家腰包,3成被天成元票号刮走了。其余3成,被总督府笑纳了。
这一局,所有人都赢了,只有江宁老百姓输麻了。
两江总督李侍尧和江宁将军崇道商议后,决定再次征发5000青壮。
同时,将城中的机动兵力交给副都统福长安。
共计骑兵2000人,驻扎在江宁城中心位置。哪一处城墙有险,他就去支援哪一步。
同时,将7品笔帖式和琳提拔为署理督粮官。
又任命于敏中的大儿子,于运和为江宁署理通判。
于运和是举人功名,一直在潜心会试。两次落第,还是初心不改。
在大清朝只有进士出身,仕途才能走的远。否则,总会被人莫名的看轻了。哪怕伱日后做到封疆大吏,也会被同僚私下讥讽。
40多岁的于运和丝毫没有喜色。他明白李侍尧的用意,是尽可能的把所有人都拉进一个责任圈子。
说是阳谋,也不为过。
若江宁城破,诸位统统有罪。皇上的雷霆之怒,就不会全部劈在我李侍尧一人头上,诸位一起挨劈
若守住了,则大家一起分润功劳。
放在太平岁月里,想升官,升实授官是很难的。
在战时就不一样了。
随便封个署理官,立刻就开始做事。
如果赢了,人还活着,这署理二字就可以去掉了。只需稍微补个吏部的程序就行了,任何人都无法指摘!
对于和琳、于运和这俩关系子弟来说,挺诱人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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