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的人,乡土情结很重。
眼前这些士兵,许多人这辈子压根都没出过县城,骤然被征兵,且长途跋涉来到陌生的福建,说不想家那是假的。
因此一句回家,让不少士兵眼眶湿润。
张俊趁热打铁,朗声道:“大齐布下天罗地网,水师与徐州军精锐齐出,方七佛势必会被剿灭,届时我等便能回家了。但是,出门在外这般久,怎能空手回家,家中妻儿要吃饭,老母父亲要供养,房子要修缮,衣裳要添新,处处都要钱。”
“而今机会来了,陛下说了,此番剿灭方七佛,斩首一级者赏钱四贯,生擒方七佛、方五相公、佛母等人者,赏钱千贯!”
话音落下,人群中顿时爆发一阵哗然。
有一名士兵半信半疑的问道:“张将军,真……真会给赏钱么?”
张俊答道:“陛下何等人物,乃是二郎真君下凡,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岂会诓骗你等?”
还别说,这番听上去有些荒谬的话,却让这群丘八莫名心安,甚至还有不少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显然很赞同。
之所以如此,除开百姓愚昧之外,还有《青州日报》长久以往宣传的功劳。
自韩桢在山东之时,麻允迪便已经通过报纸,为他编纂各种小故事,这些故事都有一个特点,俱都带着浓烈的神话色彩。
久而久之,深入人心。
当吴璘率领麾下大军赶到军营的时候,发现这八千宋军跟打了鸡血一样,一个个无比亢奋。
“吴将军,里边请。”
张俊热情地将吴璘请进帅帐。
进入帅帐,吴璘正色道:“张将军,匡都帅有令,命我等必须在十二日内拿下建州,合围南剑州。还请张将军如实告知方七佛的兵力布置。”
“好。”
张俊收敛笑意,快步来到舆图前,郑重道:“建州为福建与两浙冲要之地,因此方七佛近五成兵力都囤积于此。除开本将麾下八千宋军之外,迁阳镇还驻扎着一万三千新招士兵,不过这些士兵征召不久,操练没几日,与农夫无疑。”
“此外,松溪县还驻扎着辛兴宗率领的六千宋军。”
闻言,吴璘沉吟道:“张将军有无把握迅速拿下迁阳镇?”
“迁阳镇守将乃是昔日方腊麾下大将李德,当年平定方腊叛乱时,与我结下宿怨,怕是不好诈开军营。”
张俊说着,话音一转:“不过,本将留有后手,配合贵军斥候营的弟兄,里应外合之下,有八成把握拿下李德。”
自打决心降齐之后,他就开始准备了。
张俊也晓得自己名声不好,想要在新朝站稳脚跟,只有靠军功。
“好!”
吴璘大喜,忙说道:“兵贵神速,事不宜迟,现在就动身。”
历史上的方腊,麾下可没有所谓的八大将。
李德此人,原是婺州武义一带乡间猎户,而且也并非是摩尼教教徒。
方腊起义后,南方多地纷纷发生暴乱,李德趁机宰了乡间地主,裹挟了千余百姓。
数次攻打县城失利后,半途投奔了方腊。
凭着好勇斗狠,以及一手好箭术,被方腊重用。
而吕师囊这些人实际上只是响应方腊而已,压根就没投靠,更不属于方腊军,属于是互相壮声势。
李德看不惯张俊,因为他的好兄弟求日新,就是在平叛时被张俊所杀。
不过上头有方七佛压着,他也只能过过嘴瘾,不敢拿张俊如何。
是夜。
军营一片寂静。
帅帐中弥漫着一股酒味,李德正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杀啊!!!”
忽地,震天的喊杀声在夜空下响起,不断在军营回荡。
睡梦中的李德皱了皱眉,翻了个身,竟还未醒来。
不多时,亲卫连滚带爬的冲进帅帐,扯着嗓子喊道:“将军,不好啦,齐军杀来了!”
李德咕隆一声爬起身,面上带着刚刚醒来时特有的茫然,问道:“你说甚?”
“齐军,齐军杀来了!”
亲卫惊慌失措的喊道。
“甚么?”
李德耸然一惊,骂骂咧咧地拿起铁甲就往身上套。
当他穿戴好甲胄,匆匆走出帅帐时,眼前的一幕让他愣住了。
只见军营中火光冲天,混乱无比,凄厉的惨叫与哀嚎不断从远处传来。
齐军竟然已经杀进军营了?
李德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他方才骤然听到麾下禀报齐军袭营,虽也慌张,可觉得有军寨可守,心里多少有点底。
哪成想,齐军都快冲杀到他的帅帐了。
“将军,快走!”
亲卫神色慌张的劝道。
“走走走!”
李德略一思索,咬了咬牙,转身便跑。
还没跑几步,身后传来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
紧接着,一声暴喝响起:“李贼受死!”
李德回头看去,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十余名骑兵狂奔而来,骑兵全身包括在铁甲之中,只露出一双冰冷嗜血的眼睛,手中平举的大枪,在火光映照下,反射出阵阵寒光。
张俊!
尽管看不到为首骑兵的长相,可仅凭声音,李德还是认出了对方正是张俊。
很显然,张俊出现在此地,说明已经降了齐国。
李德又惊又怒,张嘴就骂:“你这没卵子的腌臜三姓家奴……”
噗嗤!
话音未落,大枪借着战马冲锋的威势,瞬间洞穿了李德的胸膛。
“李德已死,降者不杀!”
亲手宰掉李德,张俊振臂高呼。
半个时辰后,军营重新归于平静。
一万三千反贼新军,死伤两千余,俘虏八千余,剩下的两千多人则趁乱逃走了。
吴璘与张俊也都懒得去追,这些反贼军说白了与农夫无异,即便逃走了,也翻不起一点水花。
至于反贼军中的将校以及监军,则全部被斩首,一个不留。
这些人都是摩尼教的教徒,又或是被摩尼教彻底洗脑,留不得。
撩起遮住面容的项顿,张俊提议道:“吴将军,辛兴宗与本将还算相熟,若去信一封,或可劝降。”
吴璘奇怪的瞥了他一眼,说道:“辛兴宗乃童贯奸贼的狗腿,陛下的意思,是要见到他的首级。”
闻言,张俊一个激灵,立刻醒悟。
辛兴宗这厮是童贯的心腹部将,只此一点,就足以判死刑了。
况且,辛兴宗这些年靠着童贯在军中作威作福,惹得天怒人怨。
细数一下,韩世忠、吴玠兄弟、刘锜、杨惟忠、聂东、魏大……全都跟辛兴宗有仇。
好家伙,这是把齐国八成的将领都得罪了。
这种情况下,就算陛下有意招降,为了顾及这些将领,也会放弃招降的想法。
念及此处,张俊赶忙撇清关系:“辛兴宗此人性情暴戾,这些年仗着童贯在军中嚣张跋扈,抢夺军功,本将与他也多有仇怨。”
上一句还说相熟,下一句立马就多有仇怨。
吴璘也不在乎,反而安抚道:“陛下只需要辛兴宗的人头,其他一概不论。”
“我省的。”
张俊不由松了口气,有些庆幸没跟辛兴宗走的太近。
吴璘吩咐道:“张将军,本将给伱五日时间,拿下松溪县以及辛兴宗的人头,八日后合兵建安。”
“好!”
张俊高声应道。
翌日。
休整一夜后,张俊一大早便携带少量粮草辎重出了军营,赶往松溪县。
反正军令已经下达,五日内夺下松溪县,至于怎么打,是诈门还是强攻,吴璘不管。
张俊前脚刚走,没多过久,吴璘也拔营启程,兵分两路。
麾下偏将率领三千人,轻装上路,直奔潘家山银矿以及崇安县,他自己则率领大军与战俘,浩浩荡荡的直奔浦城而去。
福州。
东冶港。
福州的东冶港始建于西汉,东汉时期成为当时国内南北货物转运的港站,一时间风光无两。
可惜随着泉州港的兴起,东冶港逐渐没落,再也不复往日的辉煌。
如今的东冶港,只有一些本地商船和渔船,显得格外萧瑟。
今日海面风平浪静,正是出海捕鱼的好时机。
前阵子飓风呼啸,附近渔民只能躲在家中,忍饥挨饿。
眼下趁着飓风消退,得多打一些鱼,换取过冬的粮食,否则等到冬天来了,就没法再出海了。
冬日出海捕鱼,呼啸的湿冷海风,可是会冻死人的。
塘屿岛位于东冶港北上方,相距约莫四十里,这个距离放在后世算不得甚么,开着快艇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可在古时对小渔船来说,却是个很危险的距离。
陈二驴本不愿冒险来塘屿岛,只是奈何这几日近海的鱼情都不好。
连着三日,只网到一些小鱼小虾,再捕不到鱼,家中三个孩子该饿坏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铤而走险,打算来塘屿岛碰碰运气。
自天蒙蒙亮,赶着海水退潮,直到临近正午时分,陈二驴总算来到了塘屿岛。
这一路上,他提心吊胆,生怕这个传自老爹的渔船被海浪拍散架了。
近海还好些,凭着水性能游回去,但在这里散架,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好在渔船争气,虽然总发出令人发酸的咯吱咯吱响动,却没有散架的迹象。
划着渔船,凭着经验,陈二驴寻到一处海域,抄起渔网正打算先撒一网看看运气。
下一刻,他整个人忽地愣住了。
只见不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一群密密麻麻的小黑点。
片刻过后,黑点渐渐变大,竟是一艘艘战船。
细数之下,足有上百艘之多。
尤其是为首的战舰,端的是威武霸气。
船头包裹着厚厚铁皮的撞角,在烈日下散发着阵阵寒意。
巨舰劈波斩浪,如同一头莽荒巨兽,乘风破浪而来。
“天老爷,怎会有这般大的船。”
陈二驴直勾勾盯着战舰,口中喃喃自语。
作为东冶港的渔民,南来北往的海船见多了,但如此巨大的海船,他还是头一回儿见,只觉无比震撼。
随着战舰群越来越近,陈二驴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赶忙收起渔网,拿起船桨就准备跑。
只是,他这艘小渔船怎么跑得过满挂风帆的战舰。
传令军禀报道:“都帅,前方有一艘渔船。”
匡子新吩咐道:“应是当地渔民,将他带上来。”
“得令!”
传令军应道。
不多时,战战兢兢地陈二驴被两名士兵架着胳膊,带到匡子新的面前。
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匡子新问道:“你是哪一地的渔民?”
匡子新就是渔民出身,所以只需瞅一眼对方的肤色以及手脚,就能轻松辨别。
陈二驴咽了口唾沫,满脸茫然。
见状,匡子新立马意识到,对方听不懂官话,于是立马唤来战舰上的招头。
这招头虽不是福建人,却也跑了二十来年的船,各地港口附近的方言都精通。
“都帅问你家在何处。”
闻言,陈二驴赶忙答道:“俺……俺家在闽安镇。”
“闽安镇?”
听到招头的转述,匡子新微微皱起眉头:“东冶港距此三五十里,你怎会跑到此处打鱼?”
陈二驴诚惶诚恐地问道:“好教军爷知晓,这几日海港附近鱼情不好,只有些小鱼小虾,家中孩子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俺只能冒险来此碰碰运气。”
“嗯。”
匡子新观察了一番对方的神色,心中信了七八分。
渔民本就是靠天吃饭,运气好闭着眼撒网都能满载而归,运气不好,连着十天半个月颗粒无收都不算稀奇。
匡子新轻笑道:“你莫怕,我们乃是齐国海军,此番来讨剿方腊余孽,将东冶港如今的情况如实道来,届时赏你一石稻米!”
“一石稻米?”
原本陈二驴还有些害怕,心头忐忑,可是听到一石稻米后,顿时双眼一亮,拍着枯瘦的胸膛保证道:“军爷尽管问,俺绝不敢有半句隐瞒。”
匡子新问道:“东冶港可有反贼驻军?”
“有哩有哩。”
陈二驴忙不迭的点头,说道:“原有二十几条战船,上千号人,昨儿个晌午又来了三千号人,还在港口圈地,似要造船坞。”
东冶港的情况,匡子新自然知晓一些,此番再问,不过是对照一下情报。
陈二驴所说,与他知晓的基本一致,唯一有出入的,就是昨日方七佛又增派了三千士兵。
匡子新继续问道:“福州郡呢?”
“这俺就不晓得了,俺好些年没去郡城了。”陈二驴摇摇头。
福州郡与闽安镇紧挨着,相距不过十来里,但对他这个底层百姓来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整日忙着捕鱼养家糊口,哪有闲工夫去郡城。
见问不出甚么东西了,匡子新摆摆手:“放他离去,给他一石稻米。”
吃力的将两袋稻米扛回渔船上,陈二驴望着渐渐远去的战舰,忽地咧嘴一笑。
这帮丘八还怪好的嘞。
非但没为难自己,说给稻米,还真就给稻米。
齐国海军?
齐国……
好似听镇上市集的王二狗说过,齐国皇帝是神仙下凡。
(本章完)
大宋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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