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九章天将降大任无锡县公馆内,原吏部考功司员外郎顾宪成正在和应天巡抚赵参鲁下棋。
顾宪成万历十七年五月份丁忧,不得不暂时辞官回老家守制。
理论上需要守的二十七个月已经结束,顾宪成可以除服恢复正常生活,并且起复做官了。
但是,在以孝道为大义的社会背景下,如果刚守够二十七个月就迫不及待的开始蹦,同样影响个人形象。
所以注重口碑的官员一般还要多磨蹭几个月,表达出没有守够仍然想继续守下去的孝心。
大概这也是礼法上明明是二十七个月,但却经常被说成守制三年的原因。
所以虽然丧期已满,但顾宪成仍然需要在老家再混几个月,不能着急上京。
而且吃吃喝喝这种社交活动都不方便安排,所以就只能下棋了。
当然大家的心思都不在棋盘上,赵巡抚先捧了一句顾宪成:“还是泾阳先生足智多谋,为本院的出谋划策,全都打在了林氏的七寸上。”
其实这些也是实话,不完全是吹捧。
如果不是有顾宪成这样熟知情况的“本地人”指点,赵巡抚初来乍到一个月,哪能如此有针对性的烧起三把火?
但顾宪成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只提醒道:“听说林泰来即将回江南,中丞还是小心为上。”
说实话,先前刚上任的赵巡抚找上门来,请求帮忙出谋划策对付林泰来时,顾宪成并不赞同,他不认为会成功。
但这是“组织”的任务,顾宪成无法置身事外,不得不尽力帮忙。
甚至从一开始,顾宪成就认为,不应该派自己人来当应天巡抚和苏州知府。
在顾宪成的判断里,派这么两个人过来并没有什么大用。
但是远在京师的同道们经受不住“应天巡抚”和“苏州知府”这两个职位的巨大诱惑,顾宪成也没办法。
正当顾宪成和赵巡抚一边下棋,一边谈话的时候,太常寺少卿、翰林院侍读、考功主客通信郎中林泰来抵达了无锡县。
在官场上,正四品已经不算低了,更别说是正四品既有实权又有翰林清望的京官。
所以无锡县的尤知县肯定要出城迎接一下,这是最基本的官场礼仪。
“什么?林太常想要入城?”尤知县有点诧异。
一般过境无锡的官员,为了交通方便都是住在南门外的锡山驿,很少入城,免得座船被堵在城里河道。
反正对江南各城来说,城门外边的繁华程度并不亚于城里。
林泰来反问道:“怎么?尤县尊不欢迎?贵县城中有家母的庙产,我这做儿子的不该去捐献香火么?”
尤知县看了看河道上的二三十艘船,以及站在船头、岸上的数百大汉,只觉得头皮发紧。
只能尽力解释说:“如许多人,仓促之间,城中不好接待。”
林泰来轻描淡写的说:“听闻贵县公馆规模不小,征用公馆应该就够用了。”
尤知县无奈的摊牌道:“县公馆已经为赵巡抚征用了。”
林泰来瞪着尤知县,大喝道:“阁下看不起我?巡抚能用,我就不能用?”
感觉到处受气的尤知县,忍无可忍的直接摆烂了,“那毕竟是巡抚。”
大不了辞官不干了,不受这夹板气!
林泰来又喝问道:“这巡抚是几品?”
尤知县犹豫了一下,如实答道:“正四品。”
大明的巡抚不是定制,从四品到二品都有,全看挂的都察院衔是什么。
赵巡抚万历十二年才起复,万历十七年才开始当巡抚,目前只挂了左佥都御史,所以是正四品的巡抚。
林泰来似乎很愤怒,劈手揪住了尤知县的领口,叫道:
“你果然看不起洒家.本官!都是四品,巡抚能用县公馆,我就不能用?
若论起官职品流,洒家乃正经的京卿四品兼翰林官兼部郎,巡抚名义上还只是个外派官哩!”
非要这样比较,貌似也有点歪理,谁让赵巡抚也是四品?
尤知县任由林泰来抓着,闭目不答。累了,都毁灭吧,爱咋地咋地!
林泰来没有放开尤知县,招呼家丁们说:“留二百人在这里守着,其余人同我进城!夺了那鸟公馆!”
随即大批人马便簇拥着知县,冲进南门,又杀到位于南城的公馆。
此时顾宪成和赵巡抚还在谈话中,越谈越深。
赵巡抚问道:“按照过往惯例,林泰来肯定会发动社团棍徒并裹挟百姓,进行激烈反抗,本院上奏朝廷时应该如何措辞?”
顾宪成毫不犹豫的答道:“若真到了那个地步,中丞上奏朝廷的措辞必须严厉强硬,不可有丝毫委婉!
直接向朝廷告变,说是满城皆反也无所谓,申请调动大批官军平乱!
甚至可以借口非常之法,直接先用标营动手平乱!”
赵巡抚吃了一惊,忍不住说:“似嫌太过?”
顾宪成咬牙道:“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面对林泰来时,比的就是谁更狠,绝对不能怕事情闹大!”
正当这时,忽然看到标营中军官领着尤知县进来了。
尤知县已经生无可恋,直接禀报说:“林泰来带着数百人,请抚台让出公馆。他说他名位更高,故而抚台理当谦让。”
对任何巡抚而言,这种要求无异于羞辱。
赵巡抚顿时大怒,对着尤知县喝道:“是你把林泰来引到这里来的?”
尤知县答道:“林泰来主动指定要使用公馆。”
赵巡抚拍案而起,“不可理喻!怕了他不成!”又对中军官吩咐说:“将标兵都召集起来!”
你林泰来纠集数百人堵门又怎样?自己破天荒调了一千官军为标营,不就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吗?
“慢!”顾宪成却站起来阻止,对赵巡抚劝道:“不可与林泰来冲突!”
赵巡抚:“?”
你顾先生刚才还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和“比谁更狠”,还说“不怕事情闹大”,怎么说怂就怂?
顾宪成连忙又解释道:“中丞不要误会!我只是认为,中丞与林泰来的冲突,必须发生在政务上!
如此才具有向朝廷上奏的政治价值!如此才能破坏林泰来在皇帝心中的观感!
而在馆舍使用这样的小事情上,与林泰来产生冲突极为不明智!”
赵巡抚指着大门方向,“先不必说其他,现在林泰来就站在门外,你说要如何是好?”
顾宪成果断地说:“避开林泰来,让出公馆!”
赵巡抚:“.”
他这当巡抚的,不要面子吗?把驻地让给别人,丢人不丢人?
顾宪成苦口婆心的继续力劝道:“那林泰来虽然鲁莽,但绝非无脑!
他这样做,明显是故意找借口寻衅滋事,然后借着一件小事情大闹,把中丞你一起拖入泥潭!
这就是转移矛盾的手法,把矛盾限定在了私人恩怨这方面!中丞如果不能忍耐,才是上了当!
请中丞自行想象,与林泰来因为钱粮赋税等政务产生激烈冲突,和因为馆舍发生激烈冲突两种情况,传到朝廷和皇帝耳中各自是什么感受?”
赵巡抚紧紧攥着拳头,脸色阴晴不定。果然是江南的地方官最难当,难道当巡抚也要这么窝囊吗?
顾宪成轻喝道:“天降大人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那就让了!”赵巡抚咬牙说,“一个时辰后撤出公馆!”
站在大门外耀武扬威的林泰来听到消息后,十分懵逼。
这巡抚怎么就当了缩头乌龟?那自己还怎么闹事?现在的敌人都这么难整了吗?
原本事情可以很简单,挑起冲突后大打出手,然后向上面恶人先告状。
但巡抚居然如此能忍辱负重,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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