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四章  自由民聚集地(1 / 1)

帝道无疆 如丑 6029 字 5天前

萧聪悠悠醒来,周围万籁俱静,不知乐声是何时停止。

全身上下感觉宛如新生一般,无处不舒服,无处不充满力量,却又轻若无物,幻若虚无,不但纯粹而且干净。

四下环顾,见之前那些弹奏各种乐器的南宫家人都已经盘膝静坐在下面的蒲团上,四位老祖亦在此之列,他们一个个闭着眼睛,神色自然,如老僧入定一般,将殿堂中的气氛衬托得更加宁静。

殿门之外,也盘坐着一大片神思内敛的南宫家人,而且比记忆中明显又多了不少,他们不止分布在大殿门前用青玉板铺就的空地,还有石阶上、大道上,一直延伸出好远好远,看着得有近千人众,估计所有的南宫家人都在这里了。

萧聪深吸一口气,终于隐隐有了几分真实的味道,而后缓缓呼出,慢慢站起身来。

南宫傲有所感应,睁开浑浊的眼睛,动作稍显笨拙地从蒲团上爬起,笑道:

“萧四少爷醒了,感觉如何?对南宫家这份礼物可还满意?”

声音感情饱满,却很轻很轻,好像生怕坏了这份静谧似的。

萧聪微微一笑,以同样的风格回答道:

“说实话,很舒服,在此之前,晚辈绝不相信世间竟有如此,今日得以听乐,实乃三生有幸。”

南宫傲几声轻笑,

“萧四少爷过奖了,这才哪儿到哪儿,我族名曲盛世华殇和天醒九歌,那才是真正的,只可惜现在族中无一人可以弹奏,不然,定要邀萧四少爷为之一赏。”

听出了南宫傲话中的失落,萧聪由衷祝愿道:

“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古往今来,但凡奋发积极之大族,无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毕竟南宫家之前遭受的劫难实在是太大了,万事却都要讲究一个过程,恢复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我们都应初心不改,方能成就大愿,古人都说好事多磨,相信南宫家再接再厉,韬光养晦厚积薄发,时候到了,自然定会涌现出一群像南宫豫南宫钦那样的音律天才,别说天醒九歌和盛世华殇这样的曲子,能出现超越两者的绝唱也说不定。”

南宫傲拱手象征性地拜了拜,爽笑道:

“那就借萧四少爷吉言了。”

二人说话间,殿堂中的其他人陆续醒来。

萧聪问南宫傲现在正值何时,南宫傲如实相告,原来南宫家举全族之力为萧聪一行人演奏的这场大乐,竟然有六个时辰之久,再加上他们回味的这段时间,粗略一算,现在时间大约为寅时三刻。

对萧聪他们来说,时间正好,而对南宫家来说,这个时间却有些紧促,南宫傲早就已经差人准备好一应饮食——他本来想留萧聪他们一行人在此小住几日以尽地主之谊,但知道萧聪一心想着赶路,定然不肯,于是简单吃个饭便成了他最后的倔强,可饶是如此,依旧怕萧聪委婉推辞。

硬着头皮,南宫傲笑道:

“时候尚早,不如萧四少爷吃过早饭再走吧,有我兄弟四人护送,日落之前,一定能将萧四少爷平安送达。”

萧聪刚要婉言推谢,察觉到南宫傲那张老脸上的苦涩,竟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不近人情,于是临时改了口,拱手作揖道:

“那便有劳前辈了。”

南宫傲大概没想到萧聪答应的这般干脆,禁不住喜笑颜开,

“哪里哪里,此乃老朽之幸,何有劳哉?萧四少爷这边请。”

萧聪欣然前往,跟着四位老祖踏出殿门,之前聚集在门前以及台阶上的南宫家人纷纷避到台阶下的广场上,分成两拨,中间留一条道,还是不舍得离去。

萧聪俊颜含笑表现自然,大大方方地往前走,其实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将感恩上升到信仰这件事情南宫家是如何做到的,但是现在他已经放弃了向南宫家人澄清他们之间的平等关系,不是为了尽快离开,只是觉得这些南宫家人因淳朴和虔诚而变得格外可爱,他已经不想破坏掉他们心里一些难能可贵的东西,所以,就这样吧。

行过广场,走上大道,然后往左转,步入一座琼阁中,直上二楼。

厅中装饰华美,风雅不俗,某些布置跟玄真东界相比稍有差别,却别有一番韵味。

众人分坐几席,每席九人,五大家族的年轻人与四位老祖外加那位之前带头进门的老者围坐一桌,其余人等也是分开坐,每桌皆有南宫家人作陪。

众人稍一坐定,便有端着食肴的俊男俏女自一楼登阶而来,将一应碗碟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圆桌之上,片刻不到,圆桌上便丰富起来,闻着香,看着也舒坦——不光是食肴的样子,连同碗碟的摆放,都让人感觉赏心悦目,好像南宫家对音乐的审美,在这圆桌上表现出来了一般,看来确实是用心了。

宴席上没有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亦没有盛情难却高声喧嚷,温文尔雅的南宫家人,遵规守礼言行得体,平静却让人感觉格外亲近和舒服,言语往来之间,如沐春风沁人心田,似悠扬动听的曲子,缓缓流过。

宴席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比起萧聪的手艺来,这里的饭菜的确算不上可口,却依旧让人感觉是难得的享受,南宫家的款待,让他们找到家的感觉,那种发自于内心的平静和安稳,绝对不是口腹之欲能比得了的。

萧聪茶足饭饱,心满意足,稍作化食之便,与四位老祖相与行下琼楼,数以千计的南宫家人,还在翘首守候。

南宫傲见时机差不多了,便让人取来一把琴和一只长方形的木盒子,交与南宫喻,南宫喻恭敬接过,对着南宫傲行三拜九叩之礼后,又对着其他南宫家人行了一记大礼,以作暂别。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萧聪含笑,冲着南宫家人拱手,环身致意,大声道:

“今日承蒙南宫氏全心相待,心里不甚感动,诸位对萧家之情长存不减,萧聪感佩至极,愿萧家与南宫氏深谊永结,同进同退,同心同德,共创辉煌。”

南宫家人闻言心旌激荡,受宠若惊,纷纷俯首,齐声道:

“南宫氏愿唯萧家之命是从,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聪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的微笑,像日出时分的朝霞,自信蓬勃,他躬身回之一礼,而后大步往大道尽头的石门走去。

而身后的南宫家人,却久久不愿起身。

四位老祖以袖拂泪,笑容欣慰,彼此看了一眼,加紧几步,赶着为萧聪他们开门去了。

从石壁而出,回到峰顶空地,晨光熹微,约莫是辰时初刻的光景,萧聪在空地上布下一座高阶传送阵,又将一捆炸药放在法阵某处,对南宫傲道:

“前辈到时可借此传送阵回来,若没必要,便用这捆炸药将它毁掉吧,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切勿动炸药的位置,否则怕是毁不掉它。”

南宫傲点头,

“萧四少爷的话,老朽记住了,老朽回来后将第一时间将法阵毁去。“

“那我们出发吧。”

“是,萧四少爷。”

四位老祖同时施法,分别奏响手中的乐器,乐声虽然比不上萧聪他们之前在大殿中听的大乐,但也算得上是绕梁之音,只是这效果却比来时不知道快了多少,一行人在云层之上风驰电掣,往下看,山川河流如江水般往回浩荡而去,南宫家的音律秘法,被造诣最高者发挥,果然是不同凡响。

以萧聪看来,虽然四位老祖的速度快的不可思议,但还是不够安全,毕竟这里是大荒,强大生灵居无定所,猛不丁遇上一名通天境伪仙的经历他可不是没有过。

“前辈,不知可有需要晚辈效劳之处?”萧聪一本正经地问道。

南宫傲面露疑惑之色,

“萧四少爷何出此言,是怕我等实力不济吗?”

萧聪摇头,

“晚辈没有质疑前辈能力的意思,只是觉得我们身在空中,四无掩障,而大荒之中又不缺猛禽悍灵,倘若遇上通天境的伪仙,此等环境,就算能侥幸逃脱,怕是也要大吃口头,不如早做准备,以备不时之需。”

南宫傲笑道:

“萧四少爷多虑了,我等有秘宝在身,且有玄曲保护,即使遇上通天境的伪仙,也能安全无虞。”

南宫弼接话道:

“此次为了顺利将萧四少爷送至自由民居住地,我等自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您也知道,我族先人曾与轩辕独孤两大家族来大荒走过一回,这秘宝便是当年独孤家所赠,玄曲则是我族先人自己悟出来的,后来经后人不断完善,方成今日之境地,我等已经靠它们走过不止百回,无一次不成功,况且这一次是由我兄弟四人亲自护送萧四少爷,所以萧四少爷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萧聪点点头,说了几句谢辞,不再赘言。

饶是四位老祖速度快的让人感觉匪夷所思,但从南宫家到自由民居住地还是花了整整四个时辰,这一路有惊无险,令人提心吊胆,有好几次萧聪都察觉到了通天境伪仙的强大气息,但事实证明,那几头通天境的伪仙无一察觉到萧聪一行人的存在,它们只是照着原来的方向一直飞,有两头本来是要跟他们一行人迎头撞上的,不过都被四位老祖掉转方向巧妙躲开了,而离他们最近的一次,不过千丈之距,着实将萧聪吓出了一身冷汗,现在他们人在空中,本来就不占优势,而对方的实力又如此之强,万一交战,他们这边肯有死伤。

虽然屡次虚惊,但萧聪悬着的那颗心却始终没有放下,就这样步步惊心地捱到目的地,才觉得四位老祖办事还真是靠谱。

“萧四少爷,看,就是那里了。”

南宫傲一边弹琴一边道。

萧聪往前看,林海茫茫,往下俯瞰,方见古木深林里隐匿有一座城寨,在落入余晖中被染上一层怀旧的色彩,城寨不小,繁华程度可与玄真凡界的古城媲美,看样子能容纳百万人众。

众人观之,不禁惊呼出声,

“想不到大荒之中竟然还有这么通人气儿的地方,我的天呐,这他娘感觉跟做梦一样。”

不用多想就知道,说这话的肯定是满嘴不着调的星流云。

欧阳寻也不禁感叹,

“睹物思人,触景生情啊,不知不觉,都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看惯了蛮山荒原大漠深林,再一看这人间胜景,心里还真不是滋味哩。”

幽女美目流盼,抿着惑人的嘴唇伸长了白皙而修长的脖颈,片刻之后在那张无暇仙颜上绽放出绝美的笑容,嗫嚅良久,却什么都没说。

鸿翔则是先后白了星流云和欧阳寻各一眼,鄙弃道:

“都是七尺高的大老爷们,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多愁善感,也不嫌矫情,看看人家幽女姐姐都没说什么,你俩在这儿唏嘘个甚!”

星流云一声冷哼,

“我姐姐那是不善表达,以为都跟你一样没心没肺。”

欧阳寻幽幽一叹,声音定定道:

“鸿翔,我希望你刚才说的是一句玩笑话,因为心肠太硬了真的不好。”

鸿翔扁扁嘴,做了个鬼脸,嬉笑道:

“你个欧阳寻不是一向挺有趣的嘛?我就是想借机埋汰你俩一下,你怎么还当真了!咱这里面恐怕就数我最想回玄真凡界,那里多好玩,不像现在,天天疲于奔命惶惶不安……嗳,对了哥哥,咱们是不是可以在这儿多逗留一段时间啊?”

萧聪似有深意地看了鸿翔一眼,淡淡回了句,

“想得美。”

一行人没有直接降在城寨中,落脚之地离城寨大门约莫还有几十丈的距离,萧聪问其缘故,南宫傲回答说是为了礼貌。

萧聪又问了几个关于此自由民居之地的问题,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行到城寨入口处,南宫傲冲萧聪作揖道:

“萧四少爷稍等片刻,容老朽前去通报一下。”

萧聪隐隐觉得有点不太合适,于是道:

“前辈既然是前辈,怎有让您去通报的道理,为表诚意,还是让晚辈去吧。”

南宫傲面色一紧,连忙抬手推却,

“不可,萧四少爷身为伏魔者,地位尊崇,贵不可言,若是由您亲自去,那我南宫家以后在大荒可就没脸见人了。”

南宫弼笑道:

“大荒中的自由民一向笃信这些,萧四少爷若是亲自上去,自由民肯定会对此口诛笔伐数黑论黄,非得把我南宫家的脊梁骨戳断不可。”

萧聪闻言忍俊不禁,只好随南宫傲去了。

早在萧聪一行人降落之时,便已经有人去寨里通报南宫傲等人的到来,并具以实情将南宫傲身边跟着的一干人等诉于此自由民居住地的主事者听。

位于城寨中心的那座木阁的大厅里,五名老者坐于堂上,最中间的那个最老,摸样跟南宫傲他们相比过犹不及,他坐在那儿,白须银髯雪眉皆垂到地上,仿佛是一只从没修剪过毛发的老狮子狗,其他四名老者画风清奇精神矍铄,看样子年龄也就六七十岁,身姿挺拔,孔武有力,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武修者。

五名主事者听堂下人把话讲完,位座最左者笑道:

“这南宫傲多少年没出来了,这一次竟带了这么多人到我们这里,虽然不知是何用意,但想来应该不是坏事。”

他旁边的人张开嘴还没说话,但听得位座最中间的老狮子狗缓缓说道:

“老朽行动不便,劳烦四位蒙长快快将外面那位贵人请进来吧。”

四人不解,皆面露差异之色,

“贵人?蒙师何以见得?”

“如果我猜的不错,应该是又有萧家人来了,而且地位还不低,不然绝不会有二十七名萧家将跟随,我等可怠慢不得。”

此言一出,众人不禁倒吸口凉气,满目骇然,顾不得多问,连忙起身,走到堂下对堂上仅剩之人作揖拜道:

“请蒙师稍等片刻,我等去去就回。”

说完转身,直接祭起秘法,化风而去。

南宫傲走上前来,冲职守着拱手作揖,说道:

“老朽南宫傲,幸逢萧氏尊上,特引尊上来此,还望速速报予蒙师大人。”

职守者一听是萧家人,讶然之余忘了职责所在,忙不迭为南宫傲开了寨门,南宫傲回首行了一礼,恭敬道:

“萧四少爷请。”

恰逢四名主事老人乘风赶至,职守者见之回过神儿来,知道自己逾了本寨法令,一时慌忙无措。

南宫傲神色也稍显紧张,以为寨子里面生了变,正在思忖四位主事老人为何而来,却见来者面色激动,心里便已了然。

显然,职守者这一次多虑了,因为四位主事老人径直从其身边飞过,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南宫傲在前,四位主事老者虽然急着向萧聪致礼,但也得先跟南宫傲打个招呼,不然显得太不把南宫家地位最高的老祖放在眼里了,南宫傲也是个善解人意的妙人儿,含笑拱手,简单意思一下就随四位主事老人去了。

萧聪表面笑吟吟,心里叹兮兮,看着四位老者不能自制的模样,想来又要进行好一番繁琐的迎合了。

“老朽荆启贤,”

“莫桑琨”

“任东堂”

“古荣”

“拜见尊上,不知尊上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尊上恕罪。”

四位主事老人行云流水般跪伏在萧聪身前,诚惶诚恐,萧聪哪受得这般大礼,赶紧俯身相扶,

“前辈快快起来,萧聪到底还是晚辈,理应是晚辈为各位前辈行礼才对。”

此话一出,四位主事老人跪得更坚决了,

“哎呦,尊上这是说的哪里话,可折煞老朽了,尊上若是给老朽行了礼,那老朽直接撞死在这寨门上算了。”

萧聪几次都拉不起来,无奈道:

“前辈赶紧起来吧,时间不早了,晚辈还有要事与前辈相商,咱进寨去说。”

四位主事老人这才起来,分至寨门两侧,恭敬道:

“尊上请。”

萧聪懒得再跟他们纠正称呼等细节,带着星流云等人大大方方地踏进寨门。

南宫傲在后面小声对荆启贤道:

“尊上喜欢人家称呼他为萧四少爷,我们都这么叫,你们也跟着这么叫吧。”

荆启贤煞有介事,一张大嘴撇的极是夸张,

“那怎么行,绝不能坏了礼数!”

南宫傲无奈摇头,只好将萧聪之前对付他们那套说辞搬了出来,他指着前面的星流云等人道:

“看见前面那几位了吗?我先给你介绍一下,最为魁梧高大的那名年轻人叫欧阳寻,是四大王族之一欧阳家的公子,身材颀长,面相最俊美的那名年轻人叫星流云,他身边那位貌若天仙的女娃娃叫幽女,这俩人是亲姐弟,也是四大王族之首星家的公子小姐,他们跟尊上都是同辈相称,你在这儿自降辈分,让他们如何自处?”

荆启贤一脸无谓之色,

“没事儿,各论各的。”

南宫傲见荆启贤如此顽固,恨得直磨牙,

“你个老匹夫,没听人常说恭敬不如从命吗?拿你当人看,非得往驴厩子里钻,你一口一个尊上喊着,大家都不得自在,腆着一张老脸做那坏了一锅汤的老鼠屎,还落一个不是,何苦来哉呢你!”

听见南宫傲说这话,荆启贤不禁有些意外,

“你个南宫老匹夫,一向最喜欢装什么温文尔雅知书达理,怎么今天也暴起粗口来了,你这是要晚节不保的节奏啊。”

南宫傲额头上爬满黑线,抿着干瘪的嘴唇,定定地看着荆启贤,却不说话。

荆启贤被被看得有些发毛,摆摆手道:

“罢了罢了,你说得对,恭敬不如从命,既然大家都这么叫,那我也懒得做那颗老鼠屎,免得出了什么意外,惹得日后你们那几个老匹夫笑话我。”

南宫傲翻了个大大的的白眼,

“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害我浪费这么多唾沫。”

荆启贤摇头微微一叹,而后却又与南宫傲相视一笑,二人心照不宣,相与往前走去。

城寨围墙与街市之间有一环形空地,之中生灵寥寥,那些被放养在这里的古兽,纷纷前来向萧聪虔诚拜谒,萧聪边走边不时回礼,看似有些随意散漫,却也是没有办法,不是他已经习惯了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而是倘若逐个停下来郑重回礼,那样实在是太麻烦了,等进了街市中,还有更多这样的场面,反正早晚都得如此,索性从一而终。

大街上人头攒动,万人空巷,消息早就传到了这里,正如萧聪所料,城寨中的所有人都像是期待奇珍异兽的看客般涌到大街上,踮脚翘首争先恐后,虽然心思大多出于敬畏,但也肯定有好奇掺杂其中,见那传说中的年轻人踏进街市,顾不得多看两眼,便如潮水般跪伏在地上,齐声道:

“拜见尊上。”

萧聪几番踌躇之后,于街口驻足,整理衣衫,拱手朝道旁乌央央的自由民们郑重作了一揖,而后直起身来,不急不缓地往前走,走到街市尽头,回过头来,再次向自由民们作揖致礼,最后才踏进前面不远的木制阁子中。

厅堂里,被四位主事老人称为蒙师的老者让人搀着下了堂,此时正佝偻着身子站在堂下静静等待,萧聪一进厅堂,他便要颤巍巍地屈身行礼,看得萧聪心惊胆战,生怕他那一身酥脆骨头一不小心散了架,

“老朽陈茂才,拜见尊上。”

萧聪眼疾手快,下意识地拖住老人的身子,大惊失色道:

“前辈定是当年萧家送进大荒来的贤哲吧,您的礼萧聪万万受不得,要行礼,也该是萧聪对您行礼才对,绝没有让您屈身的道理。”

看着尽在咫尺这风烛残年的老人,萧聪眼睛不禁有些湿润,以他的才学,本可以在外面无限风光,却抛却名利,为了那崇高的理想历经千辛万苦到这儿来,栉风沐雨启智消昧,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什么他娘的是伟大,这他娘的就是伟大!

老者笑容可掬,略微带了点歉意,

“老了老了,本以为这一礼还能弯得下去,看来身子骨确实是不行了,尊上多担待着点吧,老朽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萧聪狠狠摇头,气息起伏明显,

“前辈千万不能这么说,正因为有您这样的圣贤,萧家才有望完成宏伟大愿,不管对于大荒的自由民还是对于萧家,您都是德高望重的上宾,作为萧家小辈儿,我必须敬您一礼,聊表萧家对您多年付出的感激之心。”

一直站在萧聪身后的欧阳寻和星流云这次倒真是有眼力劲,萧聪话音刚落,他俩便不约而同地往前走几步,伸手小心翼翼地搀住了枯朽不堪的老人。

萧聪后退一步,面色虔诚,整衣正身,作揖而拜,再拜,三拜,身为伏魔者的萧家人对陈茂才全礼以敬之,惹得老人不禁热泪盈眶,声音颤抖,点头道:

“萧家有尊上如此人杰,大事可期,大事可期,老朽当死而无憾矣。”

此言一出,荆启贤等四位主事老人亦不由得潸然泪下,身前这位行将就木的恩师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他们心里清楚,他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在此处却最有威望,以至于连他们四个都心悦诚服言听计从,那都是拿命换来的!

萧聪起身,忍不住抽了抽鼻子,一双星辰般的眸子里,有水雾弥漫,

“前辈对晚辈之称呼,实在太过沉重,萧聪如万山压顶,深感不安,前辈还是叫我小聪吧,这样晚辈心里能好受些。”

陈茂才笑道:

“不敢不敢,既然您不喜欢尊上这个称谓,那老朽便斗胆称您一声小友了。”

萧聪笑容真挚,连声回道:

“如此甚好。”

身前老人右手抬起一半,道:

“小友堂上请。”

萧聪躬身,

“前辈请。”

老人笑笑,

“一起吧。”

“好,我搀您。”

萧聪话毕,小心翼翼地扶着老人往堂上行去。

众人坐定,侍者上茶。

陈茂才启言道:

“我观小友神莹内敛根骨不凡,即使放在人才辈出的萧家,也应该是众星拱月的存在,怎么今日却被派到这险恶无穷的大荒来,莫不是外面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萧聪含笑,摇头道:

“说来惭愧,晚辈此次进大荒,不是为完成家族之事,而是完全为了自己。”

“哦,愿闻其详。”陈茂才波澜不兴,平静如常道。

萧聪神色依旧,

“晚辈师从天道翁,师父回仙都之前,留给晚辈一只锦囊,让晚辈修为达到天境时再打开来看,”

说到这,忽然莞尔一笑,接着道:

“只可惜出门历练时因为一点机缘,阴差阳错地错过了天境,恰巧又没把锦囊揣在身上,等回家再看,已是摘星境之修为,师父嘱咐我天境之后到大荒来找圣麒麟,于是晚辈就火急火燎地来了。”

陈茂才闻言缓缓点头,因为有眉须作掩,众人也看不到他脸上是何表现,只是听到他说,

“这一世萧家终于出了个能修炼的后人,看来传说不虚,玄真界这是要有大祸降临啊。”

任东堂缓缓呼了口气,说道:

“打一见萧四少爷时我就纳闷,怎么是个修者,而且小小年纪修为还这么高,不过见南宫老友如此笃定,也没敢多问,方才听萧四少爷一讲才知道,原来世上竟真有能够修炼的萧家人,这可真是整个玄真界的幸事啊。”

萧聪只是笑笑,不予置评。

“天道翁素有谪仙之名,在玄真界留下了不少离奇传说,虽然以我等之地位,难溯其真假,但空穴不来风,事实即使没有传说里那般夸张,想来也差不了多少,想我还在玄真东界时,谪仙之名与我等已是如雷贯耳,小友能成为他的爱徒,应该也是天意,尊师嘱托给小友的事情,必不是常人所能办到之易事,照这般说来,能牵扯到护荒古圣,也不足为奇,只可惜,唉,”说着,陈茂才幽幽一叹,接着道:“对于小友所期之事,我等怕是爱莫能助啊。”

荆启贤跟着一声叹息,

“只要能帮到萧四少爷,我等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牵扯到护荒古圣这一茬,实在是无从下手,惟一能做的就是亲自护送萧四少爷到十方绝地去,即使如此,也怕护不得萧四少爷之周全,萧四少爷不如在此多住几日,等我找来其他自由民居住地的蒙长们,一起护送您去十方绝地,虽然不敢说万无一失,但多少希望大一些。”

萧聪嘴角勾起感激的弧度,轻声道:

“前辈之好意,晚辈心领了,这是师父交代给晚辈的任务,晚辈应自行完成,方不负师父的苦心栽培,而且这又是晚辈的私事,没有劳师动众的道理,各位前辈公事繁忙,本就分身乏术,重任在肩,当应以自由民之安危为要务,若是因为晚辈的私事为自由民带来没必要的损失,萧聪便无颜再回玄真东界了。”

荆启贤刚想说话,却听得陈茂才开口道: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况天有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形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哉,小友若是愿意冒险,那自然是最好的,就是不知道小友心中胜算几何?”

萧聪声音平静,回答说:

“回前辈,晚辈心中并无胜算可言,因为晚辈实在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不过,晚辈认为,这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死生相济,阴阳相合,祸随福,福藏祸,在磨砺中渐渐参悟其中规律,万事便可期。”

陈茂才闻言大笑,

“果然不愧是萧家人,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也,小友明心见性,胆识过人,透过表象得见根本,老朽窃以为,小友只要初心不改,定能马到成功。”

萧聪拱手一拜道:

“那就借前辈吉言了,不过,途中重重,各位前辈若是有所知晓,还望不吝告知,常言说知己知彼,方则百战不殆,我等今日多一份准备,明日就有可能多一分胜算。”

荆启贤与其他三位蒙长互相看了一眼,而后道:

“这个……三言两语怕是说不清楚,而且一时半会也不一定能全想得起来,依我看,萧四少爷不如今晚先住在这儿,容我兄弟四人好好想想,整理一下写在纸上,明日交与萧四少爷,这样您也能落个方便,不知您意下如何?”

萧聪笑着点点头,

“我觉得这样挺好,天色已晚,夜路多有不便,看来真的要在这儿叨扰一宿了。”

荆启贤闻言大喜,连连摆手,

“萧四少爷这是说的哪里话,都是自己人,什么叨扰不叨扰的,您能到这儿落脚已经让我们寨子蓬荜生辉,能在这儿留宿,那可是我等的荣幸呐,回头跟那几个老家伙吹个牛皮,羡慕死他们!”

在座之人几乎都没忍住,除了萧二十七将,其他人无不笑出声来。

任东堂一脸戏谑,

“我大哥语出不当,完全是因为高兴,乡野村夫,让萧四少爷见笑了。”

“澄透之心,难能可贵,有你们这些人带头,倘若自由民聚集地的所有人都能像你们这样,不得不说是一件幸事。”萧聪说道,带着几分发自内心的感慨,使人闻之不禁有些感动。

荆启贤一听这话,更来劲了,大手一挥,信誓旦旦道:

“萧四少爷放心吧,我以项上肉头担保,整个自由民聚集地,绝对没有一个坏胚,现在没有,以后也绝对不会有!”

任东堂暗地里捣了荆启贤一下,并以眼神警告,可荆启贤却不以为意,

“怎么,我说的可有半句假话?”

任东堂面色严峻,

“这种事怎么能轻易打包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这儿消遣萧四少爷呢!”

萧聪闻言忽然想起一桩事情,于是问道:

“前辈方才说整个自由民聚集地绝对没有一个坏胚,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那以前呢?以前没出现过堕落者吗?”

荆启贤嘴角高扬,显得十分得意,

“萧四少爷,不是我老荆嘴大,别的自由民聚集地我不敢说,但咱这儿,至今为止还真没出现过一个堕落者,这在所有自由民聚集地中,绝对是独一户,我以此为傲,不过分吧。”

萧聪满眼尽是赞赏之色,

“不过分,不过分,这里能有如此佳绩,几位前辈劳苦功高,况且这本就是值得骄傲的事,说说而已,怎会过分。”

任东堂唏嘘不已,

“萧四少爷,他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我等可没有跟他同流合污的意思,况且事出有因,您也实在没必要太抬举他。”

萧聪觉着接下来某人说的话肯定得让荆启贤下不来台,本想找个说辞赶紧把这篇揭过去,算是给荆启贤留几分面子,毕竟也是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谁知道一直不曾言语的古荣嘴巴比他还快,直接将话茬接了过去,

“我们这个聚集地建立的最晚,所以在整个区域的最边上,而且近几年南宫家在音律上的造诣不断精进,派遣到我们这里的也是大家,所以一直以来都没出一个堕落者。”

听这话就知道,古荣也定是个难得的厚道人。

萧聪笑笑,看似不经意地往荆启贤那边瞥了一眼,见后者面不改色,看来已经对此拆台之举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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