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5【黑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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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朱铭都没跟学生们接触。只在办公室里,熟悉学校规章条例,翻看以往一年的学生试卷。

转眼,小假来临。

六月六,天贶节,放假三天。

清晨起来,气温便挺高。趁着日头还没升起,朱铭早早便骑马出门。

一路来到州桥,这里是东京最繁华的地段。

从南方而来的大型船只,进城之后皆停此处,因为州桥太矮过不去,只能用城内小船转运。

于是州桥两岸,客店云集,食肆遍布,专供客商下榻吃喝。

到北宋末年,州桥东侧的汴河,由于长期拥堵,已经不准外地大船停靠,顶多能行驶到相国寺桥。

州桥与相国寺桥中间的河段,就成了装卸货物的码头,如此一来更加繁华热闹。

大清早的,就已经有小贩沿街叫卖。

诸多外地富商,从州桥南边的“张家酒店”出来,到街对面“李四茶食店”喝茶下棋。这里没有炒茶,富商也喝不惯散茶,都是用团茶来研磨冲泡。

朱铭翻身下马,至酒店隔壁的“州桥炭张家”。

这是一家百年老店,东京内城最早的私营煤炭铺,跟它隔街相望的还有“车家炭行”。

“车家炭行”开在州桥附近,明显想蹭“州桥炭张家”的品牌热度。

类似做法,在东京城很常见。

比如南熏门内,有大名鼎鼎的“清风楼酒店”。

于是在太平兴国寺旁边,又有人开了家“清风楼无比客店”,店名充斥着土掉渣的中二气息。

朱铭穿着绿色常服,头戴幞头,脚踩革靴。

刚走到店门口,伙计就迎上来:“探花郎快请进!”

朱铭笑问:“你认得我?”

伙计说道:“探花郎唱名那天,骑马从这里过去,俺在路边看得清楚。探花郎可是要买石炭?只需吩咐一声,俺便让人送到府上。”

“且帮我拴马,把你们店家叫来。”朱铭说道。

伙计连忙接过缰绳,朝里面喊道:“大伯,探花郎来了。”

炭铺的张老板很快走出,大约四五十岁,作揖道:“探花郎快请进。”又朝另一个伙计喊道,“快快奉茶!”

朱铭说道:“茶水就不必了,我问几句便走。”

张老板请朱铭坐下:“探花郎有甚想问的,尽管说出来便是。”

朱铭问道:“东京城里的石炭,为何越卖越贵?朝廷定价每斤4文,怎都卖到每斤10文了?”

张老板觉得这个问题很滑稽:“每斤石炭4文钱,那是俺曾祖还在时,朝廷定下的官价。这都几十年了,哪有不涨价的道理?如今还是夏日,石炭价钱不贵。等到了冬天,每斤二三十文都能卖出来。”

“每斤二三十文,百姓怎用得起?”朱铭疑惑道。

张老板说:“用不起就挨冻,挨到开春便好了,冻死只能自认倒霉。收炭价钱太高,俺也没办法,总不能做折本买卖。”

煤炭免税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

东京城内外设立了四大税炭场,专门向运抵京城的煤炭征税。

朱铭又问:“炭税再高,也不至于卖那么贵吧?”

张老板欲言又止,似乎有些话不方便说。

朱铭低声道:“若有人胡乱征税,我必奏明朝廷。事关东京数十万百姓,便是官员家里也要烧炭,官家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张老板属于中小型坐商,是东京商贾的主体类型。这类商人数量最多,也有一点官面背景,但完全无力对抗官府,顶多有几个胥吏罩着而已。

估计是听过朱铭的故事,知道探花郎得罪了蔡京,张老板低声说道:“这十几年来,官办石炭场多了二十几家。石炭事所司派出的官差,在税炭场拦截炭船,逼着行商把石炭卖给官场。只有官场的石炭堆满了,才许卖给私场。好些私办石炭场,都被官办场逼得破产了。俺这石炭铺,经常买不到货,只能高价去官办场拿货。”

朝廷对于东京煤炭市场的安排,是让官办、私营互相竞争。

而且,税炭场还要存储货物,一旦私炭场胡乱抬价,官方也能迅速调货平价。

原本用于平衡市场的税炭场、官办场,现在却自己带头搞半垄断。

这个情况,在哲宗朝就出现了,徽宗朝愈演愈烈。短短十年时间,朝廷增设20多家官办场,堵截供货渠道,把私营企业给逼破产,继而操纵煤炭零售价格。

蔡京难辞其咎!

朱铭想要制售蜂窝煤,总不能一直白捡煤灰做原材料。今后肯定是要买煤炭的,可官方这么乱搞,他连正常进货都进不到。

又聊了几句,朱铭起身告辞。

张老板把他送到店门口,低声说:“探花郎若能凑明官家,把石炭事所司的官差给惩治了,不但俺可以得利,东京几十万百姓也能少冻死几个。只是那奏疏,可不能写上俺的名字。俺小本买卖,得罪不起当官的。”

“放心,不会提你半个字。”朱铭安慰道。

离开煤炭铺子,朱铭继续牵马南行。过了张家酒店,便是“玉王楼山洞梅花包子”铺。

店名挺独特的,朱铭把马儿拴在屋檐下,打算买几个包子吃。

“探花郎来了!”

刚刚进店,伙计便喊起来。

唱名那天,朱铭正好从这条街道过去,又骑着高头大马万众瞩目,街道两侧的店铺伙计对他印象极深。

还有榜眼、探花拒绝蔡京招婿的故事,也在东京城迅速流传,老百姓对朱铭的观感极佳。

朱铭坐在店里吃包子,不时有食客偷瞧。

等结账之时,店伙计说:“探花郎,那桌的客官已经结过钱了。”

朱铭扭头看去,只见一个男子朝他微笑。

“多谢款待!”朱铭拱手回礼。

随即,扔出十多枚铜钱,并不接受陌生人请客。

如此行为,更加让人心生好感。

等朱铭离开包子铺,食客们议论纷纷,都说探花郎为人正直,连几个包子都不白要,今后做了大官肯定清廉。

朱铭骑马出西北水门,那里有东京最大的税炭场。

东京城的煤炭,最初来自怀州(沁阳、焦作),如今已在四面八方形成纲运。比如南边的阳翟(禹县),北边的相州(鹤壁)。

特别是相州煤矿,几百年后被发现矿址。

矿井深46米,有10个回采工作面,井下有完整的巷道和排水系统,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大型煤矿遗址。

朱铭下马站在税炭场外,一直等到半下午,苦候五个多小时,终于发现有炭船过场交税。

一共十二条船,按船只大小核定税额,直接用煤炭实物抵税。

这些实物税,是关键时候用来平抑煤价的。

但根本没有在此卸货,税吏登上运煤船,继续往东京城内驶去。

朱铭骑马沿河跟着,至白虎桥停止,因为桥洞太矮过不了船。

只见许多城内小船,开始转运那些煤炭,还有官差盯着押货,明显要全部运去官炭场。

也不是全部,还留了一艘。

一时半会也转运不完煤炭,商人把余下事务扔给助手,自己愁眉苦脸的去食肆吃饭。

朱铭牵马跟去,与那商贾坐同一桌。

商贾见他穿着绿罗常服,明显是个当官的,连忙起身作揖:“小民见过官人!”

“请坐,”朱铭自报来路,“我姓朱,是今科进士第三人,已得罪了蔡京、王黼,但官家颇为器重,让我做了太学学正。”

商贾闻言,当即愣住。

哪有这样自我介绍的?

朱铭又说:“东京煤价飞涨,官家派我暗中调查。放心,我不会泄露阁下的消息,甚至都不问阁下的姓名。阁下刚做成买卖,为何愁眉不展?”

商贾反复打量朱铭,既然可以不通姓名,他也就尝试着发牢骚:“俺今趟运来十二船石炭,多多交税且不说,其中十一条船,还必须低价卖给官炭场。全靠剩下那一条船,高价卖给私炭场,多少还能有些利润。可官炭场压价越来越狠,再这样下去,怕是保本都困难。”

“一直如此?”朱铭问道。

商贾说道:“崇宁年间开始的,至今已有十二三年。初时还算好,而今愈发贪得无厌了,俺们运炭商的利润一降再降。可若不照办,便过不了税场,只能任由官差拿捏。”

朱铭又问:“石炭事所司是谁在做主官?”

商贾左右看看,低声说:“蔡相公的人。今年之所以盘剥得更狠,就是王相公做了户部尚书,也往石炭司里安插人手。咱区区商贾,要同时应付两位相公,那里受得住这等手段?”

蔡京和王黼,真是生财有道啊。

又聊了一番,朱铭支付饭钱离开,那商贾也迅速跑得没影儿。

朱铭打算回家写奏疏,不直接弹劾蔡京、王黼,而是弹劾石炭事所司的官员。如果宋徽宗看不到,那就再写一封密疏,请薛道光帮忙递上去。

这事儿办成,既能降低煤价,为东京百姓造福,也能给自己的生意铺路。

其实朱铭不出手,明年也会有人出手——大理寺卿王革,转迁开封府尹,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弹劾石炭司。

这事儿影响太恶劣,毕竟百官也要烧煤炭,立即就有大量官员跟着弹劾。

宋徽宗也怕东京城内出事,于是下中旨勒令改正。

整改效果有一些,但仅也此而已,只让煤价下跌了一两文,贪官污吏依旧趴在煤堆上捞钱。

回到家中,把马儿交给白胜。

白崇彦笑盈盈走过来:“有一个喜讯,王黼的爹死了,他得丁忧守孝。”

朱铭摇头:“这可不是什么喜讯,没了王黼牵制,蔡京的权势更大。”

此时此刻,蔡京几父子,已在弹冠相庆。

他们打算前线兵败之后,再去弹劾王黼,拿回户部财权,没想到王黼突然死了亲爹。

这种高层斗争,朱铭没法掺和,自去书房写弹劾奏疏。

只要顺利干翻石炭司,朱铭必然名声大噪,因为包括官员在内,东京几十万人都能受益。

明天,开始研制蜂窝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