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风雪(1 / 1)

深夜,天上开始落雪,赫斯塔披着大衣,沿主路往工业大学的方向快步疾行。

路上的行人没几个撑了伞,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大家不约而同地立起了衣领,将自己的下半张脸遮了起来。

赫斯塔的视线在眼前和街对面来回切换,直到她捕捉到克谢尼娅的身影。

当她加快脚步向着克谢尼娅奔去,克谢尼娅也发现了她。

“晚上好!”隔着七八步的时候赫斯塔便大声开口,“你为什么——”

克谢尼娅已经紧紧抱住了她。

这猝然的拥抱令赫斯塔一时炫目,她往后踉跄了两步,而后稳稳地接住了克谢尼娅。

砂粒一样的雪落在她们的头发上,迅速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不要道歉,”克谢尼娅低声说,“我们都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好。”

“你的公寓离这儿还有多远?”

“步行的话一刻钟。”

“那我们用跑的吧!”克谢尼娅抓起赫斯塔的手,“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你。”

克谢尼娅怀着一种急迫而庄重的心情拉着赫斯塔一路狂奔,在这个风雪渐浓的夜晚,她忽然感到身后山雨欲来。她知道此刻数字世界有数不清的人正在发起一场卑劣的围剿,她知道今晚有人大概要走到崩溃边缘,这样的事情过去多的是,将来也绝不会禁绝,然而奇怪的是,这一切仿佛突然给了她无尽的勇气,使她突然决心冲破一切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枷锁,去相信自己的直觉。

奔跑中的赫斯塔脑袋空空,她什么也来不及想,被眼前从未预想的喜悦冲得晕头转向。

进了公寓,还没有开灯,赫斯塔再次被克谢尼娅抵在了狭窄的玄关。

黑暗中,两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拥抱着。

“和我说说那个女孩。”克谢尼娅突然开口。

“哪个?”

“你现在想到了哪个就说哪个。”克谢尼娅道,“从上次和你一起过来登山的那个开始。”

“嗯,说什么呢。”

“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说你为她们做了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克谢尼娅低声道,“把你和别人说过的,没有说过的,都告诉我,不要骗我。”

赫斯塔脑海里闪过了许多人,“……那可能要讲很久。”

“讲就是了,”克谢尼娅轻声道,“我在听。”

她听见赫斯塔发出了一声低吟,似乎是开始思考从何说起。过了片刻,赫斯塔果然开始从头讲起——她是如何在梅郡结识尤加利与十一、来到橘镇后又如何参与进丁雨晴的日常生活,并与林骄、成晓淑、向寒山等一众诗社成员共同活动,在片刻的回忆之后,她又补充了不久前与那个赠给她无纺布贴画的女孩在文汇楼下的谈话。

这种种际遇听得克谢尼娅为之心惊。

克谢尼娅许久没有说话,她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赫斯塔低下头,“我知道这些事情听起来可能有些唐突,但有时候——”

“我明白。”克谢尼娅忽然笑了一声,“陈老师以前给我讲过类似的故事。”

“……类似的故事?”赫斯塔好奇问,“是什么。”

“草原上曾经有一只鹰,谁沐浴在她的影子里,谁就能得到幸福,”克谢尼娅轻声道,“然而日子久了,天上的鹰渐渐变小,衰老,然后,成为了一个人类的婴孩。”

黑暗中,赫斯塔屏息凝神,皱起了眉头。

“你也是一只赫斯塔之鹰,是吗。”克谢尼娅轻声道。

刹那间,这个遥远的故事仿佛一个隐喻,一个突然苏醒的诅咒,在赫斯塔的心上燃起焰火。

“……我不知道。”赫斯塔回答。

“简,看着我。”

赫斯塔低下头,对上了克谢尼娅雪亮的眼睛。

……

黑夜在过去,时间在流逝,再这个慢慢亮起的客厅,她们已经度过了一半的夜晚。

借着这一丁点熹微的晨光,克谢尼娅忽然留意到客厅的桌面上放着一些瓶瓶罐罐,她终于松开了赫斯塔,慢慢走到桌边——那是一些棉签、纱布和洗剂。

“你这是打算做什么?”克谢尼娅回头问道。

“一些日常护理,”赫斯塔挥了挥空袖,“这样可以降低感染风险。”

克谢尼娅的目光落了下来,“我可以看看吗?”

“看什么?”

她伸出左手,“你的右臂。”

赫斯塔拉出一把椅子,在克谢尼娅对面坐了下来,她解开衬衫,脱下半只衣袖。

克谢尼娅试探着伸出手,悬停在仿生臂接口上方。

“疼吗。”

“偶尔会有抽痛。”

冰凉的手指落下来,慢慢抚触着断肢的边沿。在这个深蓝色的拂晓,赫斯塔望着克谢尼娅的指尖,再度变得出神。

“战场是很残酷的地方,”克谢尼娅轻声道,“退下来了,应该就不用再回去了吧。”

“……还是想回去。”

克谢尼娅抬起头,“为什么?”

“有些事必须回去才有机会做。”赫斯塔回答,“而且说残酷,宜居地里的生活也未必能轻松多少,这里是几乎是另一重战场,只是很少有人往这方面想,很少有人会意识到,在这里生活的每时每刻,每一件细微的小事都需要搏斗。”

“搏斗,”克谢尼娅低声道,“是啊,是这样。”

赫斯塔微微颦眉,“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克谢尼娅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会回哪儿,”克谢尼娅问,“第三区?”

“不一定,可能会好几个大区交叉着跑。”赫斯塔答道,“看情况。”

克谢尼娅微微一笑,“那听起来好像和我有点像。”

……

直到与赫斯塔分别,克谢尼娅都没有提及昨晚发生的一切。

旁人的侥幸逃脱令她心惊,因为她不信运气;但当她看见代价,看见血,那种想要对抗的执拗就不可抑止地涌上心头。

倘使此刻有谁在上帝视角俯瞰这个小城,那个人会看到,昨天夜里,这里有一个人正在被撕碎,而另一个人冲进了风雪。人与人的命运相互映照,悲喜却并不相通。

克谢尼娅走在初升的冬阳里,忽然感到一阵令人颤栗的喜悦。

事情会因为危险变得迷人……她从很早就懂得这个道理了。